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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为一个东元十三年就已经是四品下的怀远将军,他当然早就期待着自己能有坐镇一方的那一天;而作为一个从军以来身经大小二十余战却从来没有过独当一面的将军,毫无疑问,他更希望自己能独立指挥一次大规模的战役,并以此来证明自己的能力一一他郭表,绝对不是那种凭借裙带关系爬上来的人。他妻子是鄱阳侯嫡亲的次女……
他一直期盼着自己能有镇守北方重镇的一天,也有两三次机会差一点就能成为渤海卫或者定晋卫的提督,可无论哪一次机会都比不上眼前一一他离燕山提督的位置只有咫尺,只要他愿意,他随时都可以掏出怀里的锦囊,擎出锦囊里的诏令,然后接管整个燕山卫……现在,他坐在这里,朝廷的任命诏令就在他贴身内衣里揣着,他随时都能感觉到装着诏令的锦囊上绸缎的柔软、光滑和细腻。可就是这几乎觉察不出分量的锦囊,又时时刻刻地让他觉得无比沉重,就象在他身上压着一块沉甸甸的大石头,不论他是站是立是坐是走,锦囊随时都在提醒着他什么。甚至就是他的说话和呼吸,似乎都受了锦囊的影响,变得不那么顺畅。而且看起来精致的东西还有另外一桩坏处,就是让他在商成面前总是有种心虚的感觉,既不能坦坦荡荡地说,也不能坦坦荡荡地笑,仿佛他就是一个想从别人的兜里偷东西的蟊贼。更糟糕的是,商成对他来燕山的目的毫无觉察,还象过去一样的热情和赤忱,处理许多事情都会和他一道商量,并且虚心求教一一这就更令他有一种做贼的感觉!
商成越是热忱,他就越是恼恨自己:为什么放着京城里好好的清闲日子不过,非得吃苦受累地跑来燕山做贼?
王义的一番论断,他都听在耳朵里。碍于情面,商成不愿发表看法一一至少他是这样看的一一文沐位微言轻又说不上话,那么只好由他来说了。
“显德所言,稍有谬误啊。”他才轻飘飘地给王义的判断下了个判语。“我大军出征以来,有黑水源头、黑狼滩和雀儿山三场战事,虽然战果都不算显著,”说到这里,他稍微停顿了一下,脸上也显露出一丝难堪。三场战斗中,以黑狼滩一战最为可惜,假如左营不是和一小股敌人纠缠而没来得及封闭包围圈缺口的话,也许鹿河以南甚至是莫干以南就再也没有成建制的突竭茨骑兵了。那样的话,现在的中路军就不用在鹿河停留,在焦虑中苦苦等待李慎在端州方向的消息;商成大可以率大军越过鹿河,跨过莫干,兵锋直指黑水城;而以黑水城的守备力量以及仓促集结起来的部族兵,很难说能不能坚持到突竭茨的主力回来,毕竟突竭茨人都是骑兵,擅攻而不善守……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又在心里咒骂了一句:
这个该死的段修!
他马上又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
还有你这个混蛋东西!
他按下心头的恼恨,接着说下去:“……可突竭茨人接二连三地败北也是不争的事实。到现在为止,我军进兵已经有十九天,深入草原也有三百里,要说这么长时间阿勒古左岸五部都没收到消息,这显然不可能。可是他们却一直没有动静。这可以解释为他们要戒备枋州的西门胜,所以不敢分兵救援。既然这样,问题就来了:既然之前他们不敢动作,为什么现在我军打下鹿河遥指莫干了,他们的增援又来了?”
王义张了张嘴,似乎想争辩什么。
郭表不等他开口就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我的判断,既然阿勒古左岸五部有增援,假如不是西门胜的虚张声势被识破,就是莫干到黑水城的实际兵力已经空虚,阿勒古各部不能不增援。”他扭头看了一直默不作声的文沐一眼,亲切地唤着文沐的表字问道:“昭远,你的看法呢?”
文沐也没有推辞和谦让,就说道:“我和郭将军的看法差不多,只是有一点不同之处。”
“哦?哪一点不同?”郭表饶有兴致地问道。燕山的有名将校之中,他最欣赏的就是孙仲山和文沐。这大概是因为他们三个人出身经历有不少的共通之处:他们的家世也相差不离,都是世代耕读传家;他们自己也都是读书人;郭表和文沐还有秀才的功名在身;孙仲山也进过县学,假如不是少不更事闯了祸,考个功名并不算难事。另外,三个的性情脾气也很相近,话也说得到一起。
“我以为,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其实并没有真正识破西门将军在枋州的布置,之所以突然派援军来鹿河,只是因为两点:其一,鹿河一失,莫干就很难守住;莫干失守,黑水城就是门户洞开。届时我军兵临黑水城下,即便不能攻下黑水城,可三年中我大赵两次兵困黑水城,其中的意味就很值得别人思考琢磨。”
郭表非常地赞赏地点了下头,并且毫不忌讳地说:“你说得对!我就没想到这一层!是了,我们三年里两战黑水城,草原上那些归附了突竭茨的部落不是瞎子,当然就得在心里重新盘算盘算,跟着突竭茨人和我大赵作对,到头来究竟会落个什么样的下场!”
“郭将军谬赞了。”文沐谦虚了一句,又说道,“其二,他们虽然一时没有识破西门将军的布置,可毕竟心里存有疑心,派出点不伤筋骨的人马增援鹿河和莫干,未必就不是一种试探西门将军的办法……”
他们俩说话时,王义一直没有插嘴,这时候突然问道:“既然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来了,为什么阿勒古三部却没有到?”
文沐顿时张口结舌回答不上来。他的确还没认真想过这个问题。
“不用再讨论了,西门胜在枋州的动作已经被敌人识破了。”良久没有出声的商成站起来说道。他走到帐篷一角支起的舆图前,凝视着舆图上的点点线线看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地接上刚才的话,“枋州的那么一点点兵,居然唬了大腾良部和完奴儿部差不多半个月,足见西门克之的本事。”他转过身,把三位同僚环视了一遍,似乎是把心思重新归拢总结了一番,这才再说道,“大军行动,道路,粮草,水源,三者缺一不可。道路就不说了,我们再尽力,也只能遮护大军左右,百里之外就无能为力。粮食也不题;敌人肯定是有备而来,至不济也能就地解决。唯一的问题就在水源。和左营接触的敌人之所以不再移动,与左营相隔不远也不再主动进攻,就是为了守住水源。我估计,阿勒古五部的主力说话就到;说不定就在这两三天里。”
郭表的神色一下变得凝重起来,不疾不徐地说道:“阿勒古五部合在一起,至少能有两万人马,我们只有一万四,其中还有一半是步卒……”这是众人皆知的事实,其实不需要他来提醒,可是情况如此紧急,他也只能借着说话来舒缓焦虑的心情。他掰着指头紧张地运算着敌我双方的兵力和部署,半晌才无比担忧地说道,“我军有一半是步卒,骑兵不到七千,如果仓促撤退,必定会被敌人衔尾追击,假若不敌溃散的话……”
商成呵呵一笑,揶揄了郭表一句:“奉仪不够坦诚啊。现在撤退,我们就不是‘假若溃散’了,而是必定会有一场溃败。”
郭表嘴角流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也没反驳,算是默认了商成给他的评价,接下去说道:“……溃败不怕,我们大不了也就是战死殉国,可燕山怎么办?燕山中路从留镇到燕州,卫军还不到一个旅,边军不及三千人,征召各地的乡勇壮丁守城也需要时日,一旦我军失利,只是一场前年秋冬的糜烂局面。”
这话还是不够坦诚。前年赵军大败于莫干是不假,可大军至少有一半的人马最后是退回了燕山,这四万多人便是后来所谓“燕山大捷”中的主力,而眼下全燕山所有卫军边军加在一起还不到四万,二者岂能并谈?今日只要商成在鹿河一败,顷刻之间整个燕山就会遭到一场天塌地陷的浩大劫难,纵然端州还有李慎的一万多两万的兵马,也是独木难以支撑。到时燕西空虚,燕中沦陷,东庐谷王又从如其北郑攻燕东,李慎要想再来一场“燕山大捷”那纯粹就是痴人说梦!他能不能保全端州都在摸棱两可之间……
郭表默了很长时间,忖量了再忖量,终究还是没有把怀里的锦囊掏出来。他给商成出主意说:“这样,你带一半的骑军,护着步卒粮草民伕先走。我带一半的骑军,凭借鹿河和黑水河和他们周旋。”他看商成沉吟不语,生怕他担忧自己的安危不肯就走,就开玩笑说,“怎么,信不过我?怕我断后护不住你们?”
“信不过你?”商成把心头蓦然涌起的那股感激心情先强自按捺下去,也笑起来,说,“你扯卵淡吧!你来断后也成,问题是一一”说到这里他故意停下来,直到郭表一连声追问到底有什么问题,他才说道,“一一谁告诉你我现在要撤退了?”
郭表和王义都是大吃一惊。他们简直在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就是很熟悉和了解商成的文沐,乍一听说他不下令撤退,也有过短暂的愣怔。
“子达,”郭表神情严肃地说道,“记得去年你进京述职时,曾经和我说过一句意味深长的话,‘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今天我也要用这句话来规劝你。眼下的敌我局势,已经不是咱们退不退兵的问题,而是咱们能不能退回去、能退回去多少的问题。当前敌人三面合围,除了退兵一条路,再没有第二条路可走!”
王义和文沐一齐点头。郭表的话说得半点不错,眼前的局势确实凶险万分。西边的阿勒古五部说话就到,北边莫干的敌人已经同鹿河的敌人合兵一处,东边的敌人溃而不散,也是蠢蠢欲动;北东西三面都是敌人,隐隐有合围赵军的态势。如此险恶的环境,稍有迟疑大军就是万劫不复的下场,商成(商瞎子)竟然还不做撤退的打算?
“我也没说不退兵。”商成脸上挤出一抹笑容,内心里却是无比地苦涩。从去年仲秋开始,整整的八个月,他几乎一直都在为这次的出兵忙碌,不停地完善计划,不停地和朝廷以及渤海定晋两个卫镇协调,可忙来忙去,最后他得到一个什么结果?至今李慎还驻扎在北郑,说好的渤海和定晋佯攻牵制也没看到一星半点的影子,只有他带着的这一万多兵士在鹿河边驻扎,说好听点叫孤军深入,说难听点就是深入的孤军,这种情况下不退兵,他还能干什么?再说,留镇囤积的补给也只能勉强支撑大军在草原上行军作战两个月,眼下时间已经过去一半,想不考虑退兵的事都不可能。
退兵是必然要退的,可关键是怎么退。现在这种情势下撤退,稍不留意就会变成溃败。不管是对他个人来说,还是对他肩负的责任来说,他都无法接受一场溃败,所以他一定要尽最大的努力去避免出现这种情况。因此,在真正的退兵之前,他首先需要做的事情就是化解敌人三面合围的不利态势。
要打破这种局面很简单,击败或者消灭一路敌人就可以达成目的。
可是,应该挑哪一路敌人动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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