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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高小三把货栈临时招揽人手的事情告诉柳月儿的时候,商成正混杂在一群外乡来的揽工汉子中间,蹲在主家堂屋门外的脚地里,顶着毒辣的日头,既烦躁又耐心地等着领自己的工钱。
四个多月的时间,他似乎已经完全成了另外一个人。以前的细皮嫩肉如今已经变得既黑又粗糙,胳膊上还有小腿上还留着不少新伤旧痕;巴掌上还裹着一条早就看不出本来颜色的糟烂布条一一前几天从庄子外给主家背石头,翻过庄前那道沟坎时不小心滑了一跤,结果锋利的石棱在手掌上划了一条又深又长的血口子……头发也留长了,不再是过去整齐干净的平头,浓密的黑头里满是尘土灰屑,被汗水一浸又被风吹干,就象破毡片一样一咎一咎地搭拉在额头上。因为长时间从事繁重的体力劳动,饭量明显增加,身体看起来倒比早先强壮许多,被阳光曝晒过的筋节肌肉上闪烁着黑黝黝的光芒。眼神也没有了过去那种机敏灵动的神采,更象是一潭安静的池水,黝黑的双眸愈加地深邃沉静。现在他裹在一群揽工汉中间,除了身量明显比旁边人高出一截之外,任谁也看不出来他几个月前还是一个文质彬彬的研究生,更不能知晓他是一个莫名其妙来到这个世界的陌生人。
他已经彻彻底底地成了一个平常的揽工汉。
“商成!”主家的女主人在堂屋里喊他的名字。
他迟疑了一下,然后略带着木讷昂着脸在周遭扫视一遍,直到女主家再喊了一遍他的名字,他才从人堆里站起来,走到院地里,绕过廊下或蹲或站的十几二十号人,走进了堂屋。
“商成是吧?你是六月初七来的吧?”女主家望了望摊在桌上的帐簿,也没等他回答,就把帐簿一页一页朝后翻,手指头压着帐册点下去,一只手在简陋的算盘上拨打得噼里啪啦响;一页一页地翻过,算盘上的得数也越累越多,直到翻到一页停下来,才头也不抬地对他说,“十七天的小工,工钱是四文钱一天,一共是六十八文,对吧?”
“……对。”商成咽口唾沫。他的目光掠过桌边上的三个人。男主家端坐在主位上,眯缝着俩眼似乎在假寐;女主家正在紧张地把数字重新核算一遍。还有一个比他俩年龄看起来都要小一些的女人手里紧紧把着一个深红色的木匣子,神态恭谨地站在女主家身后。这是主家的二夫人。
“六十八文。”女主家核算好,吐出个数字,她旁边的女子马上一五一十地在钱匣子里如数数出这么多铜钱,哗哗啷啷地堆在桌上,嘴里还报着数:“六十八文。”于是女主家就把搁在砚台上的秃毛笔小心翼翼地蘸上点黑墨汁,准备在帐册上记下这个数字。这个时候男主家闭着眼睛咕哝了一句什么话。女主家就说:“付你七十文吧。”然后二夫人就又从已经合上的钱匣子里再拈出两枚铜钱放在桌上。
结算工钱时给雇工多添几个钱,这是主家待雇工应有的礼仪。
“谢谢东家。”商成略略躬身,朝几个人行了个礼。这是他应有的礼仪。然后他就从怀里取出一个瘪瘪的荷包把桌上不多的铜钱都装进去,用根细麻绳把荷包口子一扎,便再行一个礼。
“罢了家里预备了酒饭,留下来吃喝过了明早再走吧。”男主家说道。说话时他连眼睛都没睁开,依旧象在假寐。
在结算工钱之前,揽工汉子已经在主家吃过了名义上的散伙饭,不过依照乡俗,要是主家对揽工汉们的活计还算满意的话,就要挽留揽工汉们再吃一顿晚饭,酒饭管饱然后第二天一早再送揽工汉们离开。看来这家的男主人对揽工汉们还是满意的。
“谢谢东家。”商成又躬身行一个礼。
他手里抓着没多少分量的荷包倒退了两步,这才转身出了堂屋。这也是结算工钱时揽工汉对主家应有的礼仪。当然了,要是主家对揽工汉的活计不满意,不愿意掏钱让揽工汉子们再在家里白吃白喝一顿,他就不可能受到商成的这种表示尊重的对待。在商成上工的第一个地方,他就是不懂这些规矩礼仪,从雇主手里拿了钱就走,因而遭到周围人的嗤笑,直到有人好心好意地指点他,他才明白自己该怎么做。
那个好心指点他的人如今也在堂屋廊下等着领工钱,看他出来,就在坐着的条凳上挪了挪屁股,给他让出一块地方,待他坐下来就小声问道:“结了多少?”
这个人的面相出老,第一眼看上去很难分辨清楚他的年纪,瘦条脸被风吹雨淋太阳晒,黝黑得就象庄户家门上糊着的门神,眼角额头都爬上了细密的皱纹,上嘴唇还有一道清晰的老疤,一小团油亮的红肉在嘴唇上略微鼓起,嘴也不太能合拢,看起来总象是在嘲讽冷笑。不大的眼睛里两只眸子倒是异常灵活,即使是在和商成说话,眼神却在四处踅摸打量,似乎没一刻的安静。
“七十文。”商成说道。他把穿在荷包口沿的细麻绳又解开,重新系好,然后撩起褂子把一股麻绳从腰间粗糙的皮带上穿过去,再和另外一股麻绳绞一起挽了个活扣。这皮带是他在霍家堡花八文钱请皮匠做的,是真正的牛皮,既厚又结实;皮带的铁搭扣是他请铁匠做的,很粗糙的东西。铁匠当时没为这小玩意要他的钱,只是过了几天,商成就在霍家堡的几个大杂货店里看见有这种型制的皮带出售,价钱最低的都是四十文一根,当然卖相也很精致,最好的那几根皮带,搭扣上还烙着“福禄寿”的花纹。
那人羡慕地咂咂嘴,咽口唾沫才说道:“我才四十五文钱。”
商成咧嘴朝他笑了笑。田小五比他早来三天,拿的却是小工里最平常的一天两文半的工钱,而他后来拿的却是小工里最高的工钱,一天四文。不过两人做的活路也不一样,田小五从来没象他那样,一天十几二十趟地从庄外朝庄里背百十斤重的大石头。而且这多出来的一文半工钱也不好挣,如今商成背上全是被石头棱角磨出来的一道道淤伤血痕,即便是坐在这日头晒不到的廊下荫凉地里等着发完工钱吃晚饭,被石头磨压得稀烂的脊背上依旧是一阵一阵火辣辣的疼痛。那不是一处一块的疼痛,是整个脊梁成片成片的疼痛,犹如有火焰在炙烤着那一片溃烂的皮肉一般……
好在田小五也知道他做的什么苦活路,也清楚他现在不愿意多说话,就没再和他闲扯,转过头去和旁边相熟的揽工汉憧憬起丰盛的晚饭了。
商成试探着把身子朝后面的屋墙上靠过去,墙垣和他脊背接触的一刹那,伤口传来的刀削针刺一般的疼痛让他禁不住吸了一口凉气,人就象被踩着尾巴的猫一样浑身一个激灵,意识还没出来,身体已经脱离和屋墙脱离直坐了起来。
“……还是四叔家的莲儿好,模样俊,手脚勤快,还烧得一手好饭菜,听人说,还会识文断字……”正和人闲聊着庄子里哪家人的闺女受看能干的田小五奇怪地扭头瞥了他一眼,问,“怎了?”
商成强忍着脊背上火烧火燎一般的疼,努力在脸上挤出一个笑容:“……没事。不小心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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