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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杯酒(第4页)

李若揭却只沉吟不答。

李捷受不了他那份觉默,自先猜测道:“我看还是袁大胜吧,以他垂名江湖二十余载,会过高手强梁无数,该是他胜算多些。”

李若揭面上只不知可否地笑了下。

李捷犹不舍地追问:“会是谁胜呢?”

李若揭淡淡道:“你说我若与袁辰龙相对,谁的胜算大一些?”

李捷不由无语愕然。他自然想说叔父的胜算大一些,但纵善谀如他,也知这等虚话断不好出口的,一拍只怕反拍在马腿上。只听李若揭道:“我只知,如我出手,用上‘万流归宗’,不知挡不挡得骆寒头三十剑。”

李捷面上神色一灿,小心道:“叔父是说,只要挡得住那骆驼头三十剑,那以后就也好办了。”

他也是允称高手之辈,对自己也颇为自许,心想:“三十招虽不算少,但毕竟不多。自己出手,难道就挡不住三十招吗?”

李若揭只微微一笑:“没有以后。和骆寒交手,三十招怕已足矣。三十招一过,生死已现。”

李捷当场愕住。

他让过韦吉言这个老滑头,想起北人多少沉实些,便问向金日殚道:“以金兄所见呢?”

金日殚身负重伤,李捷对他已不似初始之尊敬。金日殚却似并不在意,口中语音颇古怪的道:“难说。但二人无论胜败,看来只有一个人能活着回来。”

李捷动兴道:“不会有和局吗?”

金日殚道:“骆寒出手,有往无回。”

说罢,他便再不肯轻开一言。

他们几人都耐得住寂寞,李捷却耐不住,他本是多话之人,见金朝蛮子不肯多话,便又问向庾不信:“庾兄看呢。你来自淮上,只怕想骆小哥儿胜得多些。”

庾不信已微笑道:“我赌文兄胜。——无论骆寒与袁老大谁胜谁败,谁生谁死,下得山来的那一个,只怕重伤已定,更挡不住文兄所布于山下的人手。文兄,所以看来你必已胜,可是?”

他话中语意难测,但文翰林还是听来颇为受用,他是已尽布手下高手于紫金山下,今日本就是个杀袁之局,就是杀不了他,也要重创他无力再起。至于若骆寒生还,他不正好假朝廷之名除之而名正言顺入主缇骑?所以在他,今日确是已操全算。

他举酒相邀,略为掩饰自己得意之态。心知得意不可再往,不可轻招李捷与韦吉言之忌,只微笑道:“小生如能如愿,那也是大家之胜。袁氏若除,岂非天下称快?”

骆、袁同去之时还是申时初刻,没想这一等却等了好久。李捷心想:以叔父所言,胜负之数当在三十招间,三十招一过,生死已定。怎么这三十招竟这么长,让人难耐?——难道,难道叔父所料错了?但他万不能想象一向料事极明的叔父也会出错。他看看这人,再看看那人,旁人似都较他要有耐心。他原不惯这般苦等的,——除非是皇上的诣意,那再久他也等得。他心里不由愤愤:何物袁大、骆寒,竟累你家老爷如此久候!他看看门外日影,不由打了个哈欠。

门外日影已斜,满天余金纷然洒落。所谓六朝金粉,这金粉二字原非只为形容于那建筑藻绘之上的,怕还有这一番意思,可谓极切。

这一等竟又等了足过了个半个时辰,渐渐渐渐,连金日殚、文翰林、韦吉言也一一露出不耐之态。李捷看到他们不耐,才象重有兴致,竟又开心起来。他看看这个,看看那个,——他原是最喜欢猫捉老鼠,细看他们失措之态的。眼看又过了小半个时辰,他笑道:“文兄,你是不是叫个人到山顶看看,看是不是他们两人已同时毙命——那倒是件好事,要省文兄好一番手脚了。”

紫金山顶,肃寂无人。除了袁老大与骆寒那一人一驼,再无观者。只有那江风红日,充塞于天地之间。

从紫金山顶可以俯视山脚下的整个秣陵城。阳光晃眼如金线,那一线线的金粉就那么撒落在城中的白墙黑瓦之间。从上视下,只觉人世间所有的欢快、磨折、语笑、轻谩、笙歌、鞭笞……一样一样人世间的欲望与争竞都那么藉着屋瓦的遮敝那么认真地匍伏着、拚力地在挣扎伸延。黑瓦底的间隙,是一条条小弄,歪歪扭扭地在那所有的欲望之间蜿蜒。看着看着,都似要给人一种卑微之感。但那卑微让人产生一点亲切,仿佛、那才是让人难奈却又难弃的一个真实的人间。

袁老大与骆寒却都端坐于地——旁人怕都以为他二人一至山顶就会如何凌历对搏,只怕万想不到他们竟会这么端坐相对。

只听袁老大喟然道:“无论你我谁下得了这个山,只怕下去以后,才是又一场杀劫的真正开始。文翰林杀我之心久矣,只怕嫉你之心也盛。咱们这‘骆袁’一见,要比也许不妨比得斯文一点。”

骆寒唇边淡淡一笑,似是心里也在想起那‘袖手谈局’文翰林的相貌。只听袁辰龙道:“我这套‘步出夏门行’——江湖传为‘忧能伤人’、又称‘横槊’之击,一共原有四套,分为‘观沧海’、‘冬十月’、‘河朔寒’、‘神龟寿’。起意却得之于孟德之章。你且先看看‘观沧海’。”

只见他一拊手,竟自低吟起来。他的声间如非自喉中吐出,而似吐于肺腑之间,那声音低而厚重,如远古足音。只听他慨然吟道:“云行雨步,超越九方之皋。临观异同,心意怀游豫,不知当复何从。经行过我碣石,心惆怅我东海。”

他长吟未竟,一掌竟已划出,那掌中肃杀之意浸漫开来,其悲凉梗滞之处,竟一反武学圆转顺滑之道。骆寒一见,已叫了声“好!”他却不仅静坐,人影忽翻飞而上,直搏九天。袖中弧剑光芒一灿,映着日影,一张淡褐色的脸在日光中显出些金黄黄的微灿。

袁辰龙举目望他翩然飞起的身影,眼中扼制不住地露出一种难以自持的光彩——九幻虚弧,孤锐一剑,果称卓绝!倒也不枉二弟伤在他的手下了。只听他喝了一声:“东临碣石”,左腕一翻,已向骆寒空中的身影虚罩而去。口里犹得闲道:“骆兄近日该已见到那小英子了吧?不知旧歌忽起,淮上传书,可有人和骆兄你说了些什么?”

骆寒却于空中避开他那虚势一击,手里也虚还一剑——袁老大果非寻常,只此一套‘步出夏门行’已足见其胸中丘壑,独开武技一脉风气之所在。他袖中一抖,却有副白绢已向袁辰龙飞去,手中剑一振,竟在空中踢踏,人已翻飞二度。

袁辰龙神色一变,——人言‘九幻虚弧’本有空中换力之处,看来果然不虚。他不再开言,右手一振,已经击出。

就在袁辰龙击出第二招时,骆寒已先代他喝道:“以观沧海!”

这一招哗然丰沛,果有沧波跃变,碣石登临之慨。

袁辰龙望着骆寒在空中翻飞的身影,见他又已避开,手中剑式不忘反击,左掌便又一次凭空击出。骆寒已然落地,却仅以足尖一点即再度弹起,似欲在空中凭虚而翔一般。袁老大叹道:“好,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辨,以游于无形者——原来九幻虚弧起意于此,那是列子御风而行之道了。”

说着,口里淡淡道:“水何澹澹。”

然后双掌交征,这一招却沉沉默默,如水纳百川,静默广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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