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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那时工作组开始宣传一种新的对待事物的观念。
这种观念叫作物尽其用,这种观念叫作不能浪费资源。
这种观念背后还藏着一种更厉害的观念,新,就是先进;旧,就是落后。
工作组展望说,应该建一个罐头厂,夏天和秋天,封装这些美味的蘑菇,秋末和冬初,则封装山里那些同样美味且营养丰富的野果,例如覆盆子、蓝莓和黄澄澄的沙棘果。在机村,那些野果,本只是孩子们的零嘴,更多,是满山鸟雀,甚至还有黑熊的食物。
基于这种新思想,满山的树木不予砍伐,用去构建社会主义大厦,也是一种无心的罪过。后来,机村的原始森林在十几年间几乎被森林工业局建立的一个个伐木场砍伐殆尽,但工作组展望过的罐头厂迄今没有出现在机村或机村附近的山野,那是后话。
在1955年、1956年间,蘑菇季一到,工作组率先大吃羊肚菌,机村传统的烹煮法和小孩们偶一为之的烧烤法,那都太单调了。他们自有特别丰富的做法。他们用猪肉罐头烩制的蘑菇更是鲜美无比。机村人不明白的是,这些导师一样的人,为什么会如此沉溺于口腹之乐。有一户人家统计过,被召到工作组帮忙的斯烱姑娘,端着一只大号搪瓷缸,黄昏时分就来到他们家取牛奶,一个夏天,就有二十次之多。也就是说,住在村的工作组,一个羊肚菌季节,至少吃了二十回牛奶烹煮的鲜蘑菇。嚯嚯,至少是二十回呀。一个羊肚菌季节也就一个月多一点点。嚯嚯,哪止二十回啊,那是去到一户人家的次数,要知道机村可有二十多户人家。
答案简单明了,文明,饮食文化。
机村东头,对着一条通向雪山垭口的山沟,曾经有一条再过三十年会被称为茶马古道的过道,从雪山垭口蜿蜒而下,经过机村,向西通向草原地带。所以,村子东头,曾经有过一条短短的街道。这驿道如今叫了茶马古道。街上有几家外来人开的代喂马代钉马掌的旅店,几家商铺,几家饭馆和一个铁匠铺。斯烱十二三岁时就到其中一家旅店帮佣,主要的工作就是每天到山前溪边割马草。那些在驿道上驮着货物走了一天的马会站在马圈里整整吃一个晚上的草。睁着眼吃,闭着眼睛打盹和做梦时也不停嘴。
斯烱在的那家店,掌柜姓吴。斯烱在店里学了些汉话,后来还认得了百十来个汉字。有时闲下来,就在店里的板壁上写这些认得的字。马、草、斤、两、钱、糖、茶、客。
1954年,山里通了公路,政府建立了供销社,汽车运来丰富的货物,那条街道就衰落了。那些开店的外乡人都携家带口回了内地老家。吴掌柜也拖家带口回了内地老家。
小街一衰败,斯烱就回了家。因为认得些字,还会说汉话,就被招进了工作组,那时叫做参加了工作。那个在羊肚菌季节里,端了可以装一升牛奶的大搪瓷缸子到人家里替工作组取牛奶的姑娘就是她。把斯烱这个名字,第一次用汉字写下来,是工作组长。他从旧军装前胸的口袋里拔出笔来,说小姑娘很精神嘛,眼睛烱烱有神嘛,就用烱烱有神的烱吧。村里还有叫斯烱的,此前在工作组的花名册上都写成斯穹。
斯烱参加了工作组。她腿脚勤快,除了端着一只大搪瓷缸子去村中人家取牛奶,还会提一个篮子去各家各户讨蔬菜。那时的机村人不像现在,会种那么多种蔬菜。那时,机村人的地里只有土豆、萝卜、蔓菁三种蔬菜。工作组的人不仅能说会道,还会把萝卜和土豆在案子上切丝切片,刀飞快起落,声音犹如急切的鼓点,这也让机村人叹为观止,目瞪口呆。而那些裹满泥巴的土豆与萝卜,都是斯烱在村前的溪流里淘洗干净的。春天、夏天和秋天,溪水温和,洗东西并不费事,但到了冬天,斯烱的手在冰窟窿里冰得彤红,人们见她不断把双手举到嘴边,用呵出的热气取暖。
就有人说,期烱,不要在工作组了,回家里守着火塘,你阿妈的茶烧得又热又浓啊!
斯烱一边往手上呵着热气,一边笑着说,我在工作!
那时工作是一个神圣的字眼,可以封住很多人的口。但也有人会说,工作是宣传政策教育老百姓,你洗萝卜洋芋,就算是在冰水里洗,也不算工作!
那时,工作组正帮着机村人把初级农业合作社升级成高级农业合作社。
春天的时候,布谷鸟叫之前,新一年的春耕已经是由高级社来组织了。机村的地块都不大,分散在缓坡前、河坝上。高级社了,全村劳动力集中起来,五六十号人同时下到一块地里,有些小的地块,一时都容不下这么多人。工作组就组织地里站不下的人在地头歌唱。嚯,眼前的一切真有种前所未有的热闹红火的气象。
高级社运行一阵,工作组要撤走了。
工作组长给了斯烱两个选择。一个,留在村里,回家守着自己的阿妈过日子;再一个,去民族干部学校学习两年,毕业后,就是真正的国家干部了。
斯烱回到家里,给阿妈端回一大搪瓷缸子土豆烧牛肉,她看着阿妈吃光了等共产主义来到时就会天天要吃的东西,问阿妈好吃不好吃。阿妈说,好吃,就是吃了口渴。那时机村人吃个牛肉没有这么费事,大块煮熟了,刀削手撕,直接就入口了。斯烱抱着阿妈哭了一鼻子,就高高兴兴随着工作组离开村庄,上学去了。
再往前,三十多年前吧,机村和周围地带有过战事。村子里的人跑出去躲避。半年后回来,阿妈肚子里就有了斯烱的哥哥。然后是1935年和1936年,红军爬雪山过草地,机村人又跑出去躲避战事,回来时,阿妈肚子里有了斯烱。两回躲战事,斯烱的阿妈就带回了两个没有父亲的孩子。更准确地说,是两个不知父亲是谁的孩子。
斯烱的哥哥十岁出头就跟一个来村里做法事的喇嘛走了,出家了。
这一回,斯烱又要走了。
村里人说,是呢,野地里带来的种,不会呆在机村的。
想不到的是,这两个被预言不会呆在村里的两兄妹不久就又都回到村里。先是斯烱的哥哥所在的宝胜寺反抗改造失败,政府决定把一座八百人的寺院精简为五十个住寺僧人,其他僧人都动员还俗回乡,从事生产。斯烱的哥哥也在被动员回乡之列。但斯烱哥哥不从,逃到山里藏了起来。上了一年学的斯烱接到任务,让她去动员哥哥下山。后来,村里人常问她,斯烱,你在学校里都学过什么学问啊?斯烱都不回答,就像她生命中根本没有上过民族干部学校这回事情一样。其实,她清楚地记得,那天正在上政治课,有人敲开门叫她去楼下传达室接电话。她去了,连桌上的课本和笔和本子都没有收拾。电话里一个声音说,现在你要接受一个任务,接受组织的考验。这个任务和考验,就是要把她藏到山上的哥哥动员回家。她问,我怎么动员他?给他写一封信?电话里问,他认识你写的字吗?她说,那我给他捎个口信吧。电话里说,问题是,他藏起来了,找不到他。斯烱说,你们都找不到,我也找不到啊!电话里说,他要是再不下山,就要以叛匪论处了,叫你去动员,也算是仁至义尽了。斯烱就说,那我去找他吧。
斯烱连教室都没回,就坐着上面派来的车去两百多里外的山里找人了。
在哥哥出家的宝胜寺四围的山里,斯烱进进出出七八天,喊得声音都嘶哑了,他那当和尚的哥哥都没有出现。斯烱以为,哥哥一定是死在什么地方了。所以,她还一个人哭了好几场。在山洞前哭过,在温泉旁哭过。最后一天,她对着一大树盛开的杜鹃花想,花这么美丽,人却没有了,就又哭了起来。这回哭得很厉害,下山的时候,她眼睛还肿着。学校发的那身大翻领的有束腰的灰制服也被树枝划拉出了好几道口子,扎着两个大辫子的头发间,挂着一缕缕松萝。她对干部说,我找不见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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