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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义和文沐话别的时候,商成正和包坎他们正围坐在一起吃夜饭。
粮队是傍晚前赶到左路军大营的,等把运来的粮食军械盘进仓库再办完交割,天色已经擦黑。几个军官凑在一起议了一回,都觉得反正莫干大寨也没给他们定个返回的期限日程,干脆就在这里休整两三天。而且眼看着左路军就要和突竭茨人接战,说不定大家也能捞上一场仗打。孙仲山和钱老三的心里还存着这样一个念头一一大赵历来就有大战之前边军升卫军的传统,兴许这一回他们时来运转,也遇上这样一桩美事呢?
商成也支持大家的意见。不过他考虑的倒不是能不能赶上一场大仗,而是粮队的实际情况让他不得不做出这样的决定。从五月底开始,他们就在三路大军几处大营盘之间来回奔走,不是送粮上去就是把伤兵送下来,其间几乎没有好好休息过一天,如今人人都是困乏疲惫得要命。粮队里应差的乡勇民伕要好一些,他们的活路相对比较轻松,虽然每天的活计也累人,但还能支撑得住。可两哨边兵和这些人不一样。兵士们白天要行军晚上要站岗,不管白天黑夜,随时随地都要警惕突竭茨人的偷袭骚扰,人人都紧绷得犹如拉满的弓一样,要是再不休息,难免有弓折弦断的危险。眼下兵士里已经有人因为劳累而病倒了,留在莫干大寨的那几个兵生病的主要原因,就是因为身体已经乏透了……
既然大家的意见一致,商成就出面去辎重营交涉,看能不能在大营里为粮队找一处休整的地方。可辎重营拿这事很为难。他们本来是有一块专门供粮队歇息的营地,也有几十顶大帐篷,但是差不多都被这几天里从四面八方汇集过来的大军占了,眼下实在是没有办法满足商成的要求。不过辎重营的主官看在商成归德校尉的勋衔上,硬着头皮答应一定给粮队挤出一顶帐篷来。
就一顶帐篷能顶什么事?粮队上下连兵士带民伕差不多三百号人,让谁住帐篷才算合适?住不进帐篷的人又该怎么办,难道还象路途上那样天当被盖地当床?
辎重营的主官很诧异地瞅了商成一眼。谁住帐篷,还用他来说么?当然是军官去住!至于护粮的边兵和送粮的民伕,大营外那么大的草甸子,还能找不到一块休息的地方?他对商成说:“别的粮队都这样,军官住帐篷,士兵和驼马民伕就宿露天地。”
看来这事也只能这样了,一顶帐篷就一顶帐篷吧,总比没有强。商成问清楚那顶帐篷的具体位置之后,就回了大营外粮队的临时营地。他把帐篷的事情和几个军官一说,正领着两个兵架柴禾烤黄羊的孙仲山就说:“大人走得快,我都没来得及和您说这事,这一片有好几支粮队都比咱们到得早,一样没帐篷住,同样也只能宿在野地里。不过大人也别担心,这里夜里能生火,不用担心寒气把人凉着,马车上又有盖粮包的油布,那东西隔潮气,夜了朝地上一铺,扯张毡毯就能睡,怎么也比路途上宿营轻松得多……”
商成也知道孙仲山说的都是实情,却又有些舍不得那顶费了半天唾沫才搞来的帐篷,心头迟疑着抬头遥望一眼里许地之外气势恢弘的大营,整个大草甸缘坡而上灯火纵横,半边天都似火烧一般通红,手指长的人影排列整齐在营盘里悄然来去,鼓哨口令随风漂移依稀可闻,忽然一串铜铃声丁当急响由远及近,一匹战马绕着营盘疾驰而至,在后营门一晃而过……他抿着嘴唇凝思了一下,说道:“那,那顶帐篷就不要了?”
钱老三坐在火堆边的马鞍子上,拿腰刀挑着块不知道什么肉的东西在火舌头里燎着,也说道:“住帐篷还不如宿这里自在。大营里号令多,寻哨查夜也多,稍不留心就得受军法,哪里象这里,搅到多半夜也没人管。只要咱们自己不闹事,巡逻队才懒得理会咱们。”
“是这个道理。”商成在自己的马鞍子上坐下来,笑着问道:“哪里来的黄羊?”
正绕着火堆朝黄羊身上撒盐粒的包坎拿眼睛瞄一下钱老三:“老钱昨天晚上清理那废弃村寨时打的,怕你骂他,就藏在草驮子里。”
钱老三嘿嘿笑道:“老包,你以为把我推出来,自己就能脱了这身羊膻味?大人,昨天晚上他就知道这事了,还说这是好东西,‘先藏起来,别让大人看见!’。当时石头也在场。”赵石头正从架子上撕了块肉扔嘴里鼓着腮帮子大嚼,听钱老三提到自己,点着头含混地咕哝一句,也没人听清楚他到底说的是什么。
包坎偏了脸问他:“熟了?”
赵石头摇下头,伸脖子咽了肉,朝地上啐了口唾沫说:“半熟,还得烤。多撒点盐,吃起来没咸味。”说着提刀在羊脊上火候足的地方片下一指厚巴掌大一块,举着刀把肉递到商成面前。商成也没取下羊肉,一手攥着刀背一手撕了一条肉放嘴里慢慢地咀嚼,顿时满口都是一股浓浓的腥膻味。赵石头也撕了一条丢自己嘴里,再把刀递过来时,商成摇摇头。自从有了眼疾,羊肉这种燥热的东西他顶多也就尝两口应个景,从来不敢多吃。熊熊燃烧的火堆也让他难受,隔着眼罩都能感到篝火中涌出来的热浪,何况随着火势扬起来的灰烬点点片片地四处飘荡,更让他不安。他把马鞍挪了一下,离火堆更远一些,从鞍子上的干粮袋里取了硬面饼子掰了一块填进嘴里。
孙仲山把架柴禾的事情交给两个兵,自己拍了手上的灰泥,过来蹲到商成旁边。
商成又从粮袋里拿了块饼给他,看孙仲山摇头,也没放回去,就叠在手里。
孙仲山盯着火堆看了一会,笑着说道:“大人猜猜看,刚才我这里遇见谁了。”
商成停住递到嘴边的水葫芦,借着火光瞅了孙仲山一眼一一这家伙不去烤羊,突然跑过来和自己说话,就为了和自己玩猜谜?他见孙仲山的小眼睛几乎眯成一条缝,脸上的笑容很有几分悠然向往的意思,似乎是在回忆什么,倒不象是和自己玩游戏,略微沉吟,一个熟悉的人影就浮现在浮现在脑海里。
十七叔!只能是他!
除了霍士其,他再想不到还有谁能让孙仲山用这样的口吻和自己说话。
三月底和霍士其在西马直匆匆见过一面之后,他就带兵去了如其寨,此后便再没有收到过家里的音讯,也不知道这几个月里家里的情形如何。他还惦记着杏儿最后到底挑了哪家的后生,亲事说成没说成。除过家里的两个妹子,他也担心霍士其。唉,他都不知道十七叔的秀才功名到底保没保住。还有大丫。听十七叔说起大丫在夫家受的种种苦处,他感到很难过。可她的夫家在外地州府,除了难过他根本帮不上什么忙一一要是大丫的夫家就在屹县,或者不在屹县而在燕山卫的某个地方,他总能想点办法,肯定不会让这个苦命的女娃受这么多的磨难。有时候他也在问自己,为什么善良的人总是要经受这么多的苦难和折磨呢?莲娘,大丫,还有柱子叔和山娃子……
他惊喜地问孙仲山:“十七叔来了?他人在哪里?”他突然想到,既然霍士其来到这里,那不用说,他不单是保住了功名,而且还重新回到衙门里做事了一一看来自己写给屹县地方上的那封信还是起到了作用!十七叔可以高枕无忧了!可嘴角的一抹笑容还没有彻底绽放,他就想到了另外一个可能一一要是十七叔被捋了功名,他一样要应征调服劳役啊……
“他的秀才功名保住没有?”
孙仲山惊讶地望着他,半天才讷讷地说道:“我又没看见十七叔……”
商成奇怪地问:“那你看见谁了?”
“我刚才在大营外遇见管宣了。”
“谁?”商成低头想了想,名字有点印象,但是却记不起来在哪里见过,便问道,“谁是管宣?”
孙仲山的目光还是停留在火堆上,说:“大人不记得这个人了?大人可是落在他手上过。一一大人再想想,当初是谁差点把你当突竭茨的探子抓起来过?”
末一句话提醒了商成。他记起来,自己刚来的时候,第一次去屹县县城,确实是查点被县城的卫军当突竭茨人抓起来。然后他马上就记起来城门口那个看自己就象看贼一样的军官。他想起来,两年前这个管宣管校尉不仅差点把自己抓进去吃牢饭,还竭力劝过自己去参加卫军;自己还曾经在霍家堡的打谷场上还把管宣摔趴下过一回。想着当时管宣满身满脸都是灰的情形,他忍不住笑起来:“怎,他也在这里?也是送粮过来的?”
“不是,他后来调到祝县,四月才调来左军,如今是个副尉。现在就在大营里。”孙仲山扯了根草,刮了草根上的泥土,放在嘴里嚼着,笑眯眯地说道,“老管说,他以前和你角力,被你摔过两回,他现在都还记恨着你。他还说,回头他空了,要再来和你比试一回。”他吐了嘴里的渣又拔一根草。“老管还记得你当初在屹县的模样一一说第一次看见大人时,大人还没蓄发,光着个头人高马大地站人堆里,就象没进过城的乡下庄户,张着眼睛四处踅摸,他就是因为这个才把大人先羁押起来……”
他正转述着朋友讲给他听的故事,商成却猛然从鞍子上呼地站起来,紧锁着眉头目光炯炯地盯着远处。
孙仲山被他这突然的举动吓了一跳,几乎没一个俯仰坐到草地上。他稳住身体顺着商成的目光望出去,除了幽黑深邃的天空还有乌沉沉的大地,什么都没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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