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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下诸人像椅子上忽然都生了钉子一般,纷纷弹起来,规矩地拜道:“齐制台言重了。”
“诶,诸位太客气了。”齐宗源笑着摆手,再叹道:“今日是本台有求于诸位啊。”却没接着说要求什么,而是侧身示向旁边的青年,介绍道:“这位就是朝廷派下来的钦差,陛下的亲子侄,忠义侯。”
一众消息灵通、熟知礼义的家主们这才再次行礼,“吾等参见钦差大人。”
嬴淳懿换了身规制的常服,自踏进院子便不动声色,到现在齐宗源把话题抛给他,他才稍稍凸显出自己的存在,抬手请诸位起身。
众人齐声谢过,重又落座,皆是挺着脊背梗着脖子,一副严阵以待的模样。
“我说你们这么紧张干什么?放松些,今天谈的都是公事,不牵扯哪家的私事。”齐宗源一面出言佯劝,一面请侯爷与其他几位钦使入座。
嬴淳懿却不理会,前脚话音刚落,他便接着道:“诸位想必都知道这一回叫大家来是为什么,本侯就不与大家兜圈子。”
他在停顿的短暂间隙里与齐宗源对视一眼,后者咽下已酝酿好但还没来得及出口的话,额角青筋跳了一下。
两人皆在对方眼里看出了杀机。
他转向众人,面色凝重中带着一丝忧虑,沉声道:“太平大坝决堤,洪水淹没百万亩土地,令鱼米之乡化作千里泽国,摧毁无数百姓家园。陛下忧之念之,朝廷殚精竭虑,所有在办事宜皆为江南救灾让路。各项赈济措施都已到位,只除了赈灾银一项。”
“朝廷正在全力筹措赈灾银,但此次洪灾波及范围太大,所需银两太多,户部仍要一定的时间才能筹集齐全。然而灾情扩散迅速,救灾一刻也不能等,赈济粮一天也不能断。本侯与齐大人、孙大人和冯大人商议许久,在朝廷拨下赈灾银之前,只能依靠江南本路坚持下去。又因官府常平仓存粮有限,度计难支,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请大家慷慨解囊,为赈济捐献一二。”
他说到此处,群情再难忍,却依旧不敢高语,只翁声一片。
但他毫不为此所动,稳着声音再道:“洪灾无情,本侯知道诸位的财物宗产也或多或少受到了冲击,但诸位家业基底尚存,吃穿不愁,犹有余荫;而众多百姓却已颠沛流离,食不果腹。士门壁尚坚,蓬户度已难,乃是此时的现状。但不管士门还是蓬户,终究身在同一片江南,灾情缓急皆与所有人息息相关。若蓬户难度,士门也必不能久支,只有同舟共济,才是撑过此段时间、等到朝廷驰援的唯一办法。请各位老爷三思。”
说罢沉重地向下一拜。
坐靠难安的众位家主们俱是一愣。
按总督府以往的行事作风,总要再打些机锋,才会托出对他们的要求。至于事情原委,他们已习惯装作不问不知,再私底下打探。
高墙圈起的庭院里沉闷许久,熏风送来一缕缕凉凉的雨丝。
靠近穿堂的一张席桌忽然传出响动,一名文士打扮形容清寒的中年男人站起来,走到空当,向廊上的大人们一一行礼。
“既然侯爷这么说了,朝廷与地方官府的难处我们大家都知道了,那鄙人也将自家的情况实话实说。”他注视着台阶,木木地说:“我家不置庄子,不营铺子,唯有八百亩田地,在此次洪灾中被淹过半。家中三十六口人,尚有粮食十石,存银三百两。除此之外,仅有诗书万卷,或许还值些钱。”
“怪哉。”沈亦德抓住他的话头,问道:“观你座次,当是江南有头有脸的人家,族里竟无田产以外的产业?”
中年男人再答:“柴米面油,胭脂水粉首饰衣裳,并其他日常所需种种,乃至红白诸事,皆有柳氏商行经营。我等书香传家,不与商贾相争。”
沈亦德一滞,从喉间发出冷哼不再多言,脸色却更加阴沉。
嬴淳懿注意到这人发冠、胳膊与腰带上皆系着白麻,眉心微皱,“请问这位老爷贵姓?”
“鄙姓孟。”那人有问必答,且为他释疑:“戴孝是因家祖母于两月前病故,鄙人此时本该守孝坟前。”
在江南路这样商业发达经济富裕的地方,又历经洪灾折损,他的家底不算殷厚;他有嫡亲长辈于近期过世,他谨守孝行,却被官府以召宴之名惊扰。
“少来这一套!哪家办丧不挂白不请法事?你家偷偷发丧,不尊嫡亲,还有脸怪本官不知?”孙妙年认为他在含沙射影,大怒,进而斥道:“请你们来,是看得起你们,把你们当个人物。制台大人和侯爷给你们几分脸面,称一句‘老爷’,不是让你们信口开河造谣官府的。”
“孝白挂于身,不必让大人过眼。一场法事三千两,我家请不起,祖母特意嘱咐不请。”那人叠掌再拜,“鄙人愿捐出家中所有的三百两银子,用于采买赈济粮。然此后只想带着家眷守在祖母坟前,尽最后的孝心。”
“你说三百两就是三百两,你说十石存粮就是十石存粮,你怎么不干脆说你孟家是无名之族?”孙妙年冷笑道:“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我家无人做官,无人行商,只靠祖业佃田度日,十里乡下人尽皆知。”那人依旧盯着台阶石缝里的草芽,一语罢,不再多言。
他对得起天地君亲足以,堂上的官员们信与不信,不在他的几句话。
孙妙年还要再呵斥,嬴淳懿掐准时机打断:“罢了,本侯相信孟老爷并无虚言,也请您节哀。”
“多谢侯爷。”那人行礼退下,雨丝尚未润染的衣衫早被汗水湿透。
侯爷再扫视过其余诸人,“有道是千里鹅毛,礼轻意重。诸位不论捐献银两多少,皆是一片心意。”
此话一出,在座其他家主们不由思量起各自该报的身家,以及要表出多少“心意”才算合适。
眼看好些人蠢蠢欲动,要再编排惨相,齐宗源不得不出言进行压制:“千里鹅毛难测人情冷暖,总要见些实际的才好说尽心尽力。本台与钦差使团商议出的结果,是这一回采买赈济粮需要至少四十万两纹银,各地豪商可出二十万,剩下的,诸位掂量掂量。”
他尾音稍长,个中含义尽在不言中。
“那岂不是要二十万两?”
庭院里才涨的气焰立消,一阵低声交流之后,其中一部分人将目光瞥向忠义侯。
嬴淳懿叹道:“此次赈灾救灾一应事宜皆由齐大人总理,本侯只行督办之职。到底是江南的地界,就依齐总督所言。”
齐宗源站在檐下,面沉如水:“灾情紧急,等不得,诸位尽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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