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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昭只是平静地看着元澈,她当然知道孙策因何亡故。彼时彼刻,恰如此时此刻,他与他一样,得罪了太多的世族。救时之举埋下了最深的隐患,补漏之策催生了人情的漏洞,常年在蹈足那片世族林立的土地砍林拓野,若非被茂林的枝叶寸刀寸刮,只怕也要被藏在花下的毒蛇咬上一口。
孙策是被世族刺杀的。闻言,陆昭忽然伸出手,微微颤抖中,她用指掩住了元澈的嘴。
她曾有一日在脑海中想过,若元澈战死凉州,自己的未来会是怎样。
所有的情绪经过理智的过滤,最终澄净出来的仍是一个世族庄园中恬静生活的场景。她仍穿梭于俊彦名流之间,谈笑中权衡着利益,看着门阀执政的大好山河与不堪一击的皇室围墙。然而这段场景之前的大片空白,是她不知道的,亦不愿去想的。
冰凉的手指覆在唇间,不远处的炭火仍在劈啪作响,烧得过旺,他与她皆是细汗满额。黑暗的眼底与深邃的双眸对望,光影流连之间,静到只能听见彼此的鼻息。博山炉中燃着上好的白檀香,一缕缕尘烟弥弥四散,没入他们的胸口,掩盖所有杀伐,而后摧毁衣襟与衣襟之间最后的矜持。
元澈徐徐移开了陆昭的手指,深深吻了下去。
第189章答案
简单的清洗后,烛光一一亮起,将帷纱照的粼粼生光。陆昭合眼半靠在榻上,曾经这张榻上盛放的是另一个她,如今她安安静静地蜷缩起来。
凶猛的潮汐吞没了权力场上的疲累,却又在退潮之后,留出一片狼藉的沙滩。那些柔软的海藻,坚硬的碎贝一一暴露,它们曾经是在海底翻滚从不见光之物。元澈帮她一一冲上岸,就这样放在阳光下,晒了晒。自然,在下一次涨潮之后,这些还会被悉数吞没回去。
或许这是她选择这样一个怀抱的原因——在极尽克制与清醒的中,她伸了伸脖子。
元澈已洗漱完毕,钻进纱帷,陆昭的鬓边常有一缕碎发,如今稍长了些。元澈心生怜爱地夹在手中,而后用发梢挠了挠陆昭的脖颈。
陆昭本就在装睡,又不耐痒,一时笑了。她笑时比不笑更媚,上扬的眼睫似有似无地弯着,元澈的手便不自觉地抚了上去,如同儿时一笔一笔地临摹着前朝名家的字:“像一只小狐狸。”他的指戳了戳陆昭粉粉的腮。
陆昭依旧是笑,却未睁眼,她侧过身,背对着他,整个人都陷在了丝绸软垫里。元澈只想和陆昭说说话,就静静地拥着她,贴着她的后背:“你知不知道,在我祖辈的家乡,有一个狐狸分饼的故事?”
陆昭起了兴致,却仍懒懒蜷着身子:“你说呗。”
“东汉时,光武帝刘秀大败隗嚣,收窦融,拿下西北金角,已竟全功。哎,你有没有在听……”元澈把陆昭揽回怀中,让她的脸轻轻靠在自己的肩上,而后继续讲着,“虽然西北已尽入彀中,但是两位大将窦融与来翕的封任却还没有定。光武虽英明睿智,但无论怎么分派,总有一方觉得不够公允。光武帝为这事,耗在陇上已尽半年了,兵粮快见了底,最后一日召集群臣设宴,用仅剩下的粮食烙了一张面饼。”
“这时候,从外面来了一只狐狸,雪白毛皮,可说人语,但因陇地连年兵乱,也有数日未进食了。闻得此处开宴,便趁机溜到光武帝刘秀的怀里,问,陛下何故发愁。刘秀叹气,饼难分也。狐狸却道,这分饼有何难,不如陛下让我一试?光武欣然允之。”
“狐狸跳至饼前,顾盼左右,见窦融与来翕双眼渴渴而望,狡黠一笑,将饼分成大小两块。两人见了,皆情急道,一大一小,怎可如此?狐狸点头称是,旋即在那块大一点的饼上咬下了一口。此时大饼变得却比另一块更小。窦融与来翕复言道,一大一小,怎可如此?狐狸闻言,故技重施,又在稍大的那块饼上咬了一口。如此往复几回,所剩两块饼终于大小等同。窦融与来翕各自满意离开,光武却笑着看那狐狸吃的圆滚的肚子,道,你既食得此饼的三分之一,朕便将陇上之地的三分之一供你居住采食吧。”
陆昭知元澈暗言上次与彭通、王济等平衡陇上人事安排一事,遂笑道:“殿下脸皮真厚,自比光武。”
元澈道:“子多类父,陆中书既曾将我父皇比作光武,想来我亦不稍逊。”他紧了紧怀抱陆昭的臂弯,如同掬着一汪冰凉的春潭,良久,他才道,“待大战结束后,或许有劳你这只小狐狸再分一次饼吧。”
元澈小心翼翼地捧着陆昭的肩,清晰感受到贴近肌肤的起伏与呼吸渐渐趋于平淡。他原想问吴中是否还有粮草可调,安定存粮是否足矣支撑这次消耗,陆昭手中的粮是否比汉中王氏所掌握的要多,又多出多少?
但这句话究竟还是没有问出口。他们总有各自的立场不是?他是君,亦是她的情人。这样的话当着她的面问出口,她如是作答也好,欺君罔上也罢,无论怎么选,对于某一方,都是背叛,都是为难。
他已不想让她过的艰难,金城辩法之后,她的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下去,行台的迁移与诸多公务消耗了她大量的精力。先前在前线吃不好睡不好,如今多好的吃食也喂不起来她,元澈着实懊悔。他准备引以为戒,这次打武威就不要带上她了,留在金城将养着。只要他的仗打得顺,就赶紧下陇,回攻京畿。
他要娶她为妻,似乎这有些一厢情愿,但是这世上两厢情愿的事他又做过多少?门阀执政的年代,他有太多隐忍,太多屈就,即便这次仅是一厢情愿,那也任性一回吧。
烛火再一次被吹灭,元澈的唇拨开了轻轻遮挽在身前的手,耐着冰凉,留下了一缕缕炽热而亢奋的温度。情丝缠腰,情焰燎腹,小别总胜新婚,几日积攒的想念随着一次又一次的深吻落在了肌肤上,带着独特的占有与侵略。
陆昭的头微微仰着,目中与腹下似乎双双凝着冰凌,在一呵三叹中化成水,在每一次颤抖中,都流的更多。元澈没有移开目光,直视这一表达方式足够热烈,足够回应她无声的嘉奖与不自知的撺掇。他即将把陆昭翻过来,然而忽然决定在这片刻坦诚的直视中问一个问题:“昭昭,你爱我吗?”
那双本已起雾的眼睛忽然变得格外清晰,跟由酣畅的颠簸而散掉的神与劲仿佛在一瞬间都收了回来。陆昭只觉颅内轰然,鼻尖上尚温热的汗珠就这样慢慢地、滚滚地倒流在眼中,刺得她无法回避。云雨顷刻就要散去,没有了潮汐的涌动,连同下方的浸入也变得硬不可耐而稍显突兀。
陆昭知道,元澈是在认真等一个答案的,而她却无法给他。她无法从过往的做法中,给一个爱的定义。利益对半分,那叫爱吗?那叫公平。她拿大头,那叫爱吗?那叫算计。元澈拿大头,那总是爱了?也不尽然,那叫政治让利。
“那……你爱我吗?”陆昭狡猾地反问过去。
不料她的话音刚落,元澈便答:“爱。”声音温柔而笃定。
陆昭只觉得双眼微热,试图极力保持着才浮出水面的清醒与理智,然而即便她在脑海中飞速思考是否相信这一句话,但是她的胸口的血液却已沸腾掉,几近蒸腾至干涸。这句话,实在是太过动听。
此时,外面忽然传来内侍的声音,行台有急事。元澈转了脸向帷帐外的方向说了一声知道了,随后慢慢地退了出来。烛火的强光点亮了满室的金碧海,他匆匆披系了衣衫,也明白自己或许不再有机会听到那个答案了。
行台的通传者并未入陆昭所居的小院,但内侍却清楚都有谁在里面。元澈正了衣冠,一应披挂穿戴整齐,在一间别室见了来者,随后知道了情况。
“褚家娘子死在王氏的庄园里了。王济暂先交印告假,处理后事。”元澈回到陆昭的房间,一边说,一边慢慢沿着床榻坐下,而后将手中的那封王济的辞呈递到陆昭手中,“听说是几家之间的乡斗。”
陆昭静静接过这封辞呈,而后幽幽道:“殿下是曾想问我,陆家手中目前有多少粮草吧。这件事情发生,王家的粮只怕已非陆家一力所能够抗衡了。”陆昭将辞呈阅过一遍,笔迹干净严整,不见丝毫潦草,“殿下容我几天去各方安排一下吧。”
次日,汉中引发人命的乡斗事件便传至行台。王济连夜赶往汉中,据闻悉,褚氏诸人亡没者甚重,仅有一二存者侥幸活下,现已得到医治。然而褚家娘子却未能幸免,晚间晦暗,贼人凶悍,列阵野战,褚氏娘子被人群冲散,践踏而亡。据说找到时,一支胳膊还扭在辇榻上,似有多处骨折。
而王家对此事的处理也极为凶悍,郡府兵与部曲皆在王门之手,几乎倾巢而出。王叡很快集兵,前往营救,在得知褚氏已死之后,转而领兵杀向杨家与张家,一夜之间,两家灭门,南郑县血流成河。
毕竟王叡有着使持节之便宜,而此次乡斗已非木棍等持械斗殴,而是上升到了白刃相像。随后两家便被定以谋反罪名,写入卷宗,一份留存在汉中郡,一份则上交到了行台。对于谋反这一定罪,陆昭与魏钰庭等虽不愿附议,却也无可奈何。
死的人是阳翟褚氏,乃是洛阳附近的大豪族,如今人证物证没有一丝纰漏,若贸然驳回,必会引起两家不满。如果渤海王元洸因此受到司州褚氏等大豪族的鼎力拥戴,那么来日在行台归都,争夺京畿的时候,函谷关以东则未必尽友。
可是若定以谋反罪名,不光这两家灭门之事无法追究,所涉五服之内的姻亲只怕都要死在屠刀之下。陆昭甚至断定王叡可能已经这么干了,汉中王氏借机整顿乡里,对那些素有怨望的乡人进行一次彻底地清洗,随后刮取大批的钱财与粮草,立足益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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