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困于田间老宅的墨书文畏惧母亲的轮廓,离家之后才发觉外面的女人都很和善,格外珍视女儿。再后来听说了变法,家乡隔得太远,荒凉偏僻,政令不达,阵阵好风不向西北,只往东南吹,没能传到那个小庄子,真要成了,母亲不知道该多喜欢她呢。真是时移世易了,说不准往后也能找个对自己好的知心人,住一块,过一辈子,即使不能有女儿陪在身边,也是值得慰藉的喜事。
她很勤劳,起早熬粥,大米粘稠,一碗两碗也好,富贵人家不稀罕这个,于她而言,却不是顿顿都能吃得上的,就怕米粒失掉水分,变成干枯的石头子,实在难吃,食之无味。立秋那天很热,晚起了一会,还没出摊,小桃原本的家人就找上了她。
送走了妹妹,无人相伴,了无牵挂,北方战事起,城郊门楼有将领在招揽士兵。好像上天垂怜,她突然得了机缘,想抓住时机做一做女官。
她个子大,相貌好,时常冲过去给贵人们当垫脚的下马凳,这些人有身份有地位,即便到了荒凉地生出几分作恶欲也不会轻易显露出来。可马儿就没那么懂事了,被强壮的草原种踢上两脚可不是几天就能养好的。墨书文学了一点驯马术。
今时今日,有如卫青死后。墨书文知道自己活不成了,她彻夜未眠,晨起的第一缕光从地尽头伸出来。营地的马厩挣跑了一匹红色烈马,自在轻快,一跃而出,于无边荒野中奔腾,墨书文闻声跑出去,好在暂时无风,不起黄沙,便循着被马蹄踩下的痕迹一瘸一拐地朝远处追去。
马儿不懂人间的规矩,一路飞腾误闯禁区,天边掀起一阵风,墨书文被沙子迷了眼,拼命抱住它的颈子,还是刹不住。边境的界限模糊,两面政权为了守住贫瘠的土地,只隔数百米便设下一处巡防点,排兵布阵交错开来。
驾不赢,僵持着,墨书文溺水一般疾声呼喊,眼观耳闻学来的那些皮毛根本驯不住马。远处的连弩对准她的胸腔,被一箭刺穿的身体晃悠两下倒在沙里,再也没有站起来。
热血溢出,渗入土壤。她竭力稳住呼吸,放声呼嚎,开弓哪有回头箭,军防营口不动如山,连活人嘴里吐出的一缕烟都看不到。她张开胳膊向那条用松土堆出来的模糊界限爬去,血痕歪七扭八湿了一地,马儿飞奔而去,扬下几根金棕的短毛。
江依还是谁,曾经提起过,天有异象,是人间要变法了,朝中几党已经找准了时机,早晚而已。今日若是交代在这,处在纷争中的地界将尽入敌方唇舌之间,墨书文无力起身,用拳头抵住伤口,胳膊蹭出了血,手肘一支便陷进黄沙里。百米的路途,那条线越来越近,手指伸去,却如隔天堑。
她想起道听途说,大人们的设想,活在闲人闲话里的政令。虽说放权,实则□□,几代文臣前仆后继,而今已是触手可及。那些瑰丽的想象,虽有悖人伦,不免遭世人白眼,可到底蒙不住天下人耳目喉舌,历朝历代都躲不过,如今给个不大不小的由头,让人能有选择的余地,即便现世诸多坎坷,并不如理想之所愿,但敢作敢为且能有所作为,总能落个所谓宽厚,广施仁政。
眼前景象渐趋荒芜,那条线越来越近,指尖的距离在她眼里发白发黑,幻化成翠绿的山水。这世间没什么不能变的,遇人不淑,和离,情投意合,结亲,是人都有机会勤学苦练,改制百年,女子也能参军,能习练,拿起兵器上阵舞枪说巾帼不让须眉。等到真立了军功,可不是什么血包血线血疙瘩,那是花木兰,黄河流水鸣溅溅。到时候谁能看不起她,谁能说她不好,都不能了。
事到如今,尽归一人之过,纵使不自重,也要自爱自怜。“重蹈覆辙”是轻飘飘的一张纸上几道浓墨点染的笔画,也是落在墨书文心上挣扎的枷锁。太穷乏了,被情之一字压得喘不过气,浓烈的心绪吞食寿命,一生一世太糊弄人了,得按天算,今日明日,如此推演下去。她握紧那根从身体里拔出的箭刺,眉目一沉,箭头便从颈侧推进去,血色喷涌,只一瞬间便后悔了。实在过于疼了。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轻盈,无神的躯体浑浑噩噩地走向一片无人的荒原,一杆长□□心穿腹,仍旧无知无觉。至于心迹,当下想回一句:晴云铺影,冬病无春。
江依审问时的态度极为不善,墨书文撒了谎,她的反击是撒谎,谁能想到她的确失去了妹妹,只不过是送去了更好的地方,她自己都不敢想,更不要说别人。
一个人无法从他人那里得来真诚,是极其可悲的事,她以为这就是报复了。撒谎要付出代价,夜已深,整个人昏昏沉沉,脸上滚烫,心跳无端搏动,不顾她本人是死是活。这是骗人,嘴下不积德,一样是骗人,老天对苦命人总是更狠厉,结果就是第二日倒霉,十八岁的年纪,在刮着大风的沙场上折了命。
墨书文不止一次想过,如若不免如此,也可以装扮成另一个人的模样,她倒是无所谓。如果能和江依天长地久地走下去,脸面算不得什么,只是自己不比人家精细漂亮,怕是东施效颦了。
可惜她实在弯不下腰,弯了腰就装不成别人,头脑不灵光,被羞辱得满眼热泪,也只会以沉默应答。
非说要改,就只有一样改不了。苦一些无妨,命途如此,熬一熬总能熬过去,可有一样,家世血脉。断不能断,改不能改。有些东西出生时不曾有过,往后一辈子成个定数,守着这个定数安安分分蹉跎一生。
墨书文细数自己这一生,匆匆数年,总是一双膝盖骨着地,从很小的时候,车轮被牲口拉着往前走,墨书文跑过去拦住,趴在地上把车轮前的小猫和狗崽抱出来。听到别人赶她,不知说她还是猫狗,那人干哑的嗓子里挤出催促:“轧吧轧吧,没用。”
念书那会,没有纸笔,到先生的桌前默写厚厚一沓的诗文章句,桌子矮,她不敢坐,先是蹲着,很快跪在地上,转头挪地方,把膝盖磕坏了,再后来,她的腿断过了,就不太好跪。
不好跪,更不便起身,她总是低着头。
墨书文就是扒皮抽筋,重新练出一身钢骨,都不能说跟谁门当户对。有几次爬起来,半梦半醒间听声辨位都做不好,整个人迟钝了,睡眼惺忪时总是反应不过来,这时候才吓醒了,惊出一身冷汗,头脑都清明,顿悟了:原来我这天资是真的不如人。
每次想起这样的一层隔板,墨书文喉咙发干,猛喝水。这边鱼龙混杂,来来往往许多人,人多的地方是非多。她因容貌和冷性,常被传些不能入耳的谣言,她竟渐渐信了,到了某个情境中,原本不屑借旁人的威势,无奈夜间苦闷,开始做起了白日梦。
当自己是个不入流的,痛了就是代价,欢愉时就是江依将她认作心上人,那条腿始终不敢动,一个劲绷着,她就闭紧嗓子,自虐一样演好本职,等着湿了一手,舒服得要睡过去了,又打起精神收拾自己,凉水洗干净,脑子一下也跟着醒了,猫儿一样舔舐余韵,擦干身子躺回去。
情欲是最能抚慰人心的一剂良药。她也总是预想或许如此能得一丝愉悦,可惜幸福从未光顾,每每望向月亮,心中惆怅汹涌,无处宣泄。
月亮,月亮。书文喃喃。
墨书文称得上可怜,自己不愿认,只是当真的看见江依坐在那里,她伸手过来,似乎可以被一把拉起来,正如无数次在脑中演练的情境。
一把骨头裹满沙砾,风吹不走。墨书文死时兜着几粒种子,偶然得来的,被放进香包里贴身带着,另一面塞满钱币和收集来的枯芽。种子脱水风干,养不住,沙土无肥无水,堆不稳,便是随尸身一起埋进土里,来年也开不出江南那样繁丽的春天。
孤寂的声音落地,随呼啸北风入了耳。自然奇观在此刻表现得没有任何欲想,无喜无悲。
墨书文觉得,许是自己和从前不一样,所以才让人误会。既然有了误会,不正巧羞辱一番,立一立威。还想着江依如能扇她几巴掌,凌虐时看到她身上的伤痕,自己再和盘托出,能再辩解几句。没有自轻自贱,只是天资不好,后天没等长成就断了条腿,即便是爬,总要比别人慢一些。
那要问起来就说,装装可怜,江依心善,一滴眼泪足以令她自愧终生。
可惜江依没给这个机会,要不说她不慈悲呢。听说她母亲信佛,信佛念佛,却不教自己女儿慈悲,可见江依的母亲与自己的母亲相比并没有好到哪去。都有不好的母亲,这样想着,两人中间的沟壑就这样被一道填平了。
大漠风天不饶,日照渐渐消去,暖光尽散,沙石细土不留余温,刺骨寒风无终无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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