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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不协调和割裂让她像是被换上唐装的布娃娃,有一种超脱现实的不真实感。
寒辰突然就不想再看她,或者说是不愿。他觉得自己太过自大,挑中了一个自己并不能驾驭的模特。
他本以为她只是个孩子,孩子的痛苦和欢乐都十分纯粹。成年人则不同,情感中掺杂了太多混浊不堪的东西,既见不得光,也不能上镜。
寒辰就闭着眼,在脑海里临摹刚才看到的那只水母。
他觉得这会是一个好创意。把水母盛在鱼缸里,带到飞机上。等飞机到半空,他再把水母抛出去——水母会在空中舒展再收缩,最后落到云上,变成紧皱的一团海蜇。
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呢?先是感到一阵彻底的放松,身体和思想都随着重力自由下坠;然后是逐渐加重的窒息感——对人和水母来说都一样,不自觉地挣扎,再无助地放弃;最后,最后都会陷进洁白无瑕的云朵里,沾得满身灰尘,然后死去。
寒辰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感觉到自己已经跨越了生命中那个舒展的阶段,走向无可挽回的窒息呢?
有人戳了下他的肩膀,打断了他的沉思。
“大叔……大哥,能陪我说会儿话吗?我、我第一次坐飞机,可能是胃病犯了,有点难受。”女孩,亦或是女士,开口说话了。声音有些稚嫩,清脆空灵,跟她的外表十分符合。
寒辰看她的手,确实已经捂在胃部,眉头紧蹙,整个上半身几乎折成九十度。
“你平时有胃病吗,要不要给你借点胃药?还是你们年轻人有冲劲,我在你这个年纪,坐火车去外地,家人都得陪着。”寒辰在座位里费力地转动身子,勉强把脸侧对着她。
“不用,我就是太紧张了,平时没有胃病。”她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脸上的表情陡地一黯,但很快又恢复成月牙似的微笑,“怎么称呼啊,大哥?我叫小颂。别提年纪了,有时候我都后悔自己长了这么一张脸。大哥你猜,我今年多少岁了?”
寒辰看着机舱门,已经关上了,身边那个靠窗的座位还空着。他对小颂说,“叫我哥哥吧,看你面相估计只有17,像个学生。不过你言谈举止比学生成熟多了,19?”
小颂叹了口气,说道:“不对不对。别说哥哥你了,连我都不知道自己多少岁。小时候是在村里吃百家饭长大的,饿了上顿盼下顿,哪还顾得上数日子。
等到去办身份证,我自己感觉,打从记事起,至少也挨饿了五六年。结果民警看我又瘦又矮,说话也哆哆嗦嗦,身份证上登记的是两岁。就因为这个,上完初中去打工,都没有厂愿意要我,嫌我长的太嫩,也嫌我身份证上的年纪太小。哎,你说连年纪都糊涂,我活得能明白吗?”
寒辰有些接不上话,听见空姐说把手机调到飞行模式,就顺手把没电的手机扔到面前的收纳袋里。扔完他对小颂说:“对了,靠窗这位置没人,要不你坐过去。多看看窗外,看入迷就不难受了。”
小颂睁大了眼睛,身子也不自觉坐直了,“真的能调吗?一会儿他们查我的票怎么办。”
寒辰摆摆手,“没查过,你信我就行。我以前经常出差,靠窗这个人肯定是没赶上飞机。”
小颂解开安全带,起身往窗边走。换的时候她还问寒辰“哥,你是干什么的。我看你上来的时候拎了个小包,是不是放的摄影机?那你肯定是记者,或者搞摄影的。”
寒辰下意识答道,“对,我是摄影师。”说完之后他愣了一下,自己笑了,然后伸手在脸上抹了抹。这一问似乎激起他的某些记忆和潜藏的情感,但寒辰强迫自己别去在意,他不想在陌生人面前流露太多真情实感。
“瞧我这脑子,以前是,现在不是了。我准备换个工作,重拾老本行当个程序员,或者考个铁饭碗,摄影这行毕竟不稳定嘛。”说完寒辰也站了起来,坐到小颂原来靠过道的位置。
飞机开始滑行,轮子摩擦地面发出“咯噔咯噔”的响声,寒辰扭头看了眼小颂,她闭着眼睛,双手紧抓扶手,额头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
“对了小颂,你这是坐飞机出去旅游,还是回家啊?身上穿的衣服要是太厚,就脱下来放到这个空座位上。现在空调还没工作,一会儿就暖和了。”寒辰对她说。
小颂睁开眼睛,眨巴了几下,似乎还没从自己的沉思中回过神来。然后她说:“坐飞机回家,我男朋友在C市,飞机票是他给我买的。”说完,小颂露出一个甜蜜的笑容。
窗外的阳光肆无忌惮地落在她的嘴唇、脸颊和扑闪的眼睫毛周围,这一笑美得惊心动魄。
寒辰点了点头,说挺好,你男朋友一定很爱你吧。小颂“啊”了一声,说忘看手机了,他肯定给我发了不少消息。寒辰说,别急,现在不能开流量,等下了飞机你再看。
小颂就开始跟寒辰聊她的男朋友。他什么都挺好的,就是没钱,整个人还贼端着,老是把出人头地挂在嘴边。我们在厂里认识的,他一开始说,认我当妹妹,有事他罩着。后来有次,我头发卷进机器里了,是他冒着手被绞断的危险,把我救了。小颂说到这里,看了一眼窗外,飞机已经离开地面,巨大的建筑慢慢缩成巴掌大小,更远处江河蜿蜒,苍山青绿。
寒辰说,现在开始斜着往上飞了,可能会有点头晕,耳膜胀的话记得张嘴。
小颂说:“奇怪,离开地面就不难受了,感觉身子轻飘飘的。哦,继续说他吧,当时我扑在他怀里一直哭一直哭,然后我俩就在一块了。从那之后,我就只剪短发,但他说,我长发最好看,以后他要让我过上不用留短发的日子。
哥哥,你觉得好笑不?他也就十七,比我还小,居然说出这种话来。我那时候对他还没有现在这么真心,不是东西的男人我也遇到过几个。遇到那种只想跟我上床的,我就给他们看我的身份证。那些男人看到我才15、16,就被吓跑了。
但他对我还是很好,每天给我买带肉菜的盒饭,还隔三差五溜进食堂给我加餐。不干活的时候,我就去他宿舍,坐在他床边跟他说话。
他总说要带我搬出去住,租个房子,宿舍里满是臭脚丫、狐臭和烟味儿,一点感觉没有。我跟他说,女生那边也这样,姨妈巾到处扔,烟头、瓜子壳和脏衣服把地上都铺满了。再说了,有钱攒着干别的不好吗?何必租个住不了多久的地方。”小颂说这些的时候眼里满是笑意,那只粉色水母在空中扩张,覆盖了她的整张脸。
寒辰没有太多触动,只是有些机械地点头。他听过无数类似的故事,已经有些麻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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