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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离席,有人作答,有人静默不语。
元澈的目光一一掠过那些呈上来的答语,除了彭耽书所对“王处明沉王含,王导隔江发丧”颇有意味,其余人所答或在情理之中,或模棱两可。待将所有答语阅览过,元澈环顾一笑道:“陆侍中的答语呢?陆侍中文心雕龙,风骨之冠,孤还未曾见到呢。”
众人面面相觑,方才陆昭还在席间,如今却不知去向。保太后原本对元澈行径颇有疑虑,方才崔映之出对,语间暗指,无异于当场揭露贺氏图谋。
其实对于崔谅的利用,保太后也有着自己的考量。
崔氏兵盛,但于朝中并无底蕴。政治交锋与交涉,重在分寸,此等世族一旦崛起,必会将积压已久的权欲倾于事功之上,不仅难以制约,也极易破坏朝堂上的平衡。因此对于崔谅的后续处理,保太后还是抱有功成而烹之意。杀储君,矫诏令,自然要交给这样的门户去做,之后论罪,便是理所当然。
如今太子忽然当众揭露此事,不仅影响崔氏的观感,更会影响陆氏的抉择,无论如何,她是不会让陆昭面见元澈的。
“陆侍中偶感不适……”
“皇后何必瞒我呢?”
皇后正要描补,元澈却强硬打断。他向前走了几步,身后的数百名宿卫也逐渐围拱过来。在场女眷众多,已有不少人开始惊惶,毕竟太子常年征战沙场,对于血流成河的场面,想必早已不足为怪。他侧了侧头,愁眉不展地对身边的冯让道:“既然陆侍中架子大,那你们就去请罢。”
冯让正要命人搜殿,保太后忽然喝令道:“太子且慢。陆侍中确在后殿,是老身让她暂避的。太子当知,如今玉笺上姓名已定,为避礼教之大防,还请太子勿要轻举妄动。”
男女之防,本朝并无援例,只是女子订婚后,婚前则要避免与定亲之人相见。至于其他人,倒不在此例。坐在眼前的皇后为女侍中时,入潜邸前一日,仍与凉王当面玄谈,词句珠玑,还为时人之美谈。而陆昭几日前也曾入丞相府,与贺祎面谈政事。
此语一出,在座的众人对太子与渤海王最终的选择也就了然。保太后看了一眼席中的崔映之,这话也是说给她听的。既然太子这边已是无望,为家族计,倒不如转投渤海王。
此时,长乐宫宿卫也接连赶来,与太子的戍卫相对,颇有大动干戈之势。
皇后见此情景,向保太后轻声劝道:“明日太液池设宴,想必禁中有所请示,太子久留于长乐宫,只怕不妥当。若太后有顾虑,不妨请人将题目递了去,待陆侍中作答,再传出来,倒也免去了二人见面。”
太子于长乐宫逗留过久,皇帝未免生疑,进而可能会有所布置。此时事态尚未恶化到兵戎相见之时,保太后自己也觉得应避免刺激各方,以至于徒生变数。只是两人传语,她也颇为担心。
皇后道:“太子所出题目,如今众人都对的差不多了,再有典故,也不会出大格。”见保太后仍有疑虑,她低声劝道,“太后,依臣妾看,太子不得到陆侍中的回答,是不会走的。”
保太后干笑了一声,终于松了口:“也罢,那便派一个人递了题目到陆侍中那里。”说完,用目光示意了身边的倩秀。
倩秀走上前,小心翼翼接过题卷,然后走向水榭后的一间殿宇中。
殿宇内,一双清泠的凤目透过蓊郁的竹林,望向水榭处的灯火通明。月色下的繁华多少都透着那么一丝凉薄,绮罗之下,女子的轻躯衬在凶悍的宿卫之间,竟无半分柔弱之态。只是海棠花艳,美如崔映之,这样容色终究承受着世家一次又一次的滥用。
那支发簪上缀着几朵浅粉的桃花,与她的衣衫并不相配,想来是因极为珍爱,所以无论如何都要日日簪在发间吧。当她摘下发簪的那一刻,大抵也意味着与家族的诀别,与桃李纷盛的人间诀别。
而这样的诀别,她还要目睹多少次?王韶蕴的分肖髻与鸩酒杯还历历在目,崔映之的桃花簪与生死语却已逼至眼前。
“陆侍中。”倩秀温声一唤将陆昭的思绪暂时打断,“这是太子殿下所出的题目,请陆侍中联对作答。”
陆昭默默看了一眼题卷,然后静静摊开双手。女子的手不过方寸之小,毫厘之薄,它曾题诏天下,曾执金印紫绶。天下弱水三千,并非都入了海。若它能执掌更大的权柄,托骥于自己的才智,是否便可以避免这样的诀别?
目光瞬然冷下,极寒之处,尽是凉薄。
刘更始杀刘縯,刘秀悲痛起兵。
清刚绝以人寰的字体,配以权胆超乎尘世的答语,落在元澈的眼中,便如被她那双凤目直接注视一般,足以惊心动魄。
“陆侍中对语最合孤意。”他笑着解下一枚玉佩,“现下既无桂林一枝可折,不若把这昆山片玉赐给她吧。”
元澈的眼眸深如晦夜,将水榭的光芒悉数敛拢后,转身离去。帝王之心,她与他都懂得。
第129章前祸
太子携众逼临杏园宴后所掀起的风波,被保太后强压于长乐宫内,然而长乐宫外却感受到了这股暗流涌动。当天晚上便有许多大户人家整理财物,准备次日一早便逃离长安。而许多重臣家中也提前屯好了米粮,都中粮价一夜之间升了数倍不止。
永宁殿内,陆昭仍履行着女侍中的职责,为保太后拟令,崔映之则被囚居别处。而同样出彩的彭耽书,愈发受到保太后赏识,众人都说保太后早有想法,要为她指婚宗王。彭耽书听闻此言,除了谙声自处之外,也在向陆昭试探。倒非因为陆昭身份之故,如今关陇风云突变,即便是彭家,也无法保证效忠于某一方。
她之所以先来询问陆昭的意思,主要原因还是自己为陆昭举荐,征辟入宫。当年自家在凉王与魏帝之间犹豫不决时,便仰赖过陆昭的点拨。在陇西、天水二地,自家能够在短时间内壮大,也是因为陆昭出面,平衡了各方的利益。直至今日,陆昭再领她入宫奉职,对自家的声望有了整体的擢升。恩情上,彭家自当也为陆昭出力从而偿还。但在人事变动上,她本人仍是陆昭的从属。
人事即是政治。所任职位的本身其实并无那般重要,如何获得这个职位的原因才重要。譬如陆冲,如今任渤海王文学,在外人眼里那是铁打的渤海王一派。但如果陆家日后有需要,让陆冲另换阵营,所要做的不是去洗刷渤海王文学这份履历,而是会大力宣扬当初保太后如何强硬地将陆冲塞进了渤海王的掾属。而陆家当时在面对保太后与皇帝的双重施压下,又是多么地难以拒绝。
回到她本身,日后她无论转投哪一方,那些极具政治智慧的人并不会关注她在保太后处任女史这件事。而是会瞩目陆昭在长安独领风骚的时候,把极为珍贵的女史机会给了彭家。彭家,这个起于陇西的寒微世家,能够站在关陇浪潮的潮头,是因为陆家在背后的推力。而巨大的推力往往也是巨大的桎梏,在承受所有政治恩惠的同时,彭家也被打上了陆家的印记。日后的政治决策,除了要考虑自家的利益之外,也需要站在陆家的角度考量。
古往今来,无论是颍川士族的崛地而起,还是青徐侨门的江左鼎力,只要是强力的政治派系不外如是。串联起这些的,与其说是利益的锁链,倒不如说是人心的锁链。
“昭昭,流言至此,我真不知当下该如何自处。”彭耽书寻了一个空隙,将陆昭拉到逍遥园,“我实在厌见那些宗王。”
彭耽书这番话,让陆昭心中颇有所动。这一月来她不遗余力地做出布置,唯一还没有插手的一环便是宗王。皇权抬头势必也意味着宗王崛起,二者荣辱一体。若在世家完全强盛时,这些宗王可以完全不摆在眼中。但如果世家想要为
乱便要借此有所作为,拉拢一部分宗王也是可以考虑的一环。
陆昭先前之所以没有往宗王一方去想,原因无他,如今各个藩地的宗王皆在京中,居住多在未央、长乐二宫内,只要不在藩地,无论谁都没有左右时局的能力。如果有宗王借此机会有所谋求,来日无论谁胜,皇室内部必会有一番清洗,而清洗本身也是对皇权的整体削弱。皇帝没有做这件事的立场。至于保太后那边,则完全可以不动用,既然要宫变,胜了这些宗王自然任其玩弄股掌,何必增加一个与自己分食利益的人。不过连太子惊扰杏园宴这样的大事都能被保太后压下,彭耽书联姻宗室的舆论却在长乐宫内流传开来,那么自己就不能再等闲视之。
陆昭道:“大乱在即,历来宗王乱政即为祸之肇始,耽书远见,我深感同。只是若保太后执意为之,只怕也难躲过。如今之计,不妨将宗王之事摆上台面,台省瞩目,各王若心怀鬼胎,露出端倪而自败,想来保太后也不会刻意为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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