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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夜仿佛于此时才归于真正的寂静,陆昭的每一次呼吸仿佛都被压制到濒死的界限。她恍惚地抬起了步伐,每一步都轻飘快意,不再符合母亲的教诲,不再符合礼教地束缚,冲向那片黑暗。黑暗中有着隐晦的光影,刀剑撞击的火光,血肉之躯绽放的猩红,杀戮者兴奋的面庞,濒死者恐惧的目光,有人在狰狞地嘶吼,有人在绝望地哭泣,而她则穿过一切,碾过一切,走向那高高在上的御座。
御座上的皇帝正适意地观望着眼前的一切,正当他以为掌控一切的时候,看到陆昭的身影竟越来越近,越过了薛琬,越过了韦宽,甚至在越过王峤的那一霎那都没有一丝减速的迹象,仿佛要逼向王座一般。魏帝的额角忽然冒出一丝丝冷汗,双脚死死地贴着地面,似乎在用尽全力让身子向后移。正当殿中尚书的七章章服将要越过第一层殿内宿卫的警戒线时,更为宽大的九章章服闪着金耀耀的光,立时横在了陆昭身前。
吴淼拱手道:“陛下所言,臣附议。”
陆昭被吴淼这突如其来的一挡,当即回过神来,伫立在了原地。
汪晟反应最快,先对两旁的几个宿卫道:“陛下君威是盛,可你们几个刚才往门口儿退什么呐。”
几名宿卫面面相觑,随后往御座前拢了拢,似乎皇帝被拱卫得紧了些,而那道被逾越的警戒线也变得更合乎规范了些。只有王叡的眉似在不经意之间皱了皱。
忽而一亮的清醒如同太阳破云的那一刻,黎明的光正渐渐漫入殿中,尽管这道光很微弱。陆昭的脑海中在飞快地推演着,计算着。现在,她和魏帝想玩的看似完全是两个方向,但这两个方向真的就是非此即彼你死我活么。她的反抗与攻击一定就要在现在付诸实施么?
六军分执,世族各怀异心,打破这一种局面还是有许多方法的。她还年轻,陆家还年轻,可以再等一等,可以慢慢积累力量,侵蚀荆州,然后通过一场对外战争统一全国大部分的兵权政权,做到权力集中。譬如晋朝的北伐,在符合政治正确的同时,也会一一消耗掉各方的筹码,进而每一次军事调动,无论开战与否,都会带来一次政治势力的清洗。
对照来看,皇帝要做的看似是要将各家分立出来,但是本质目的还是要通过姻亲等方式拉通关系,将门阀势力自用,拉一打一,逐步统一政权。但这也有一个前提,那就是这个被拉拢的门阀也足够强,是忠于自己的。
事实上,她要做的和皇帝要做的并非不可共存,本质上就是会在时局中反复重复出现、反复循环、并且此消彼长的事情。她只要再等一等,扎扎实实迈出每一步,就可以继续留在牌桌上。而皇帝看似占尽便宜,但其实也是在玩火,玩崩了就是和东晋一个下场。
最后的最后还有一个手段,那就是改革。当然,这是动根本的事,一切都要拼实力。
想明白了这一点,陆昭也往后退了两步,而后拱手道:“陛下所言,臣附议。”
魏帝看着陆昭,心中也有些许惊愕,然而片刻后他又笑了笑,抬了抬手示意众人归位,而后道:“诸公忠赤,然而理顺者难持,势弱则不支。六军所掌具体人选,不妨趁着今日众卿都在,拿出来议一议,如此能更周全些。听说司徒今日本要再议禁军人事升调之事?”
吴淼道:“回陛下,禁军人事繁杂,章节繁琐,今日时间紧迫,议论可能来不及。”
“无妨,朕可以先看一看,若有疑问只怕还要请教诸公。”魏帝用虚词小心地托着吴淼。
吴淼也知不便违拗,便将先前已经誊抄好的章程呈送上去。魏帝粗粗浏览一遍,只过目给事中以上的重要官职,同样并不发表意见,只笑着道;“殿中尚书府反倒是没什么变化嘛。”
议程抄本同样被传至其余参与议事者的手中,陆昭慢慢翻看着。她没有抱任何期望,吴淼支持了皇帝的选择,或许早已决定让吴玥前往北军五营,如此转调六军将领也是名正言顺,亦或是在之后私下讨论改笔。然而当陆昭看到中营副尉后的名字已从“吴乐”变成了“吴玥”时,似乎捕捉到了某种目的与某种态度,她意味深长地看了看斜对着的司徒,而吴淼同样报以意味深长的目光。
议会既散,议事的大臣也与皇帝分道,从殿外向大殿朝堂走去。吴淼与陆昭渐渐落后众人一段距离后,陆昭方才拱了拱手道:“司徒,贵府郎君日后如要调任,我这里也可……”
吴淼笑了笑后急速收板起了面孔:“我儿抉择或为尚书一念之动,我的抉择却只为尚书一念之忍。”
文武百官早已列于朝堂东西两侧,太子回宫的典仪设在了东阶东南。远远望去百官身服葱褶,各督将穿戎服,诸宿卫则在所在各门列杖。侍中孔昱立在魏帝身旁,余光望着昼漏,待昼漏指到上水五刻的时候,便执板向前,朗声道:“请中严。”
随着最后的声音消失在大殿中,一众执戟者入内,分列于殿庭。白刃的光芒洒在文武百官的脸上,那些不自然的忐忑与汗水便如滴漏一般,继续在深宫中煎熬着。
第285章军礼
太子凯旋乃国之盛事,除却太尉北海公元丕、车骑将军陆归等,城中凡宗室、诸侯王相国俱要参加。然而,这却与深宫冷殿内的妃嫔们没有半分关系,她们只需花费一整日的时间研究如何盛装去参加一个两个时辰的晚宴,而后适时祝酒,适时微笑,最后在花灯熄灭后带着尚未凋残的脂粉褪去。
繁复的华服、大带、珠冠被一样样地安放在薛芷的寝殿中,然而殿内诸人却无半分急躁。听闻姜昭仪已经试了两套妆容,通过零星流动的宫人只得到只言片语的芙蕖望着自家的贵嫔,不由得微蹙了眉头。
寝殿内的氍毹上,小公主仍在薛芷的陪同下识别着几块织布的颜色,她现在已认得蓝、绿和紫,却仍将红、黄混淆着说。一旁的小矮几上,是正在练字的杨真宝。除却照顾公主的日常起居,杨真宝亦在薛芷的教导下识了许多字,这张小矮几就是属于他的一方天地,确切的说,有一部分也是属于公主的。嫣婉时常去拿上面练字的纸,而后把它们撕成一小片一小片,抛在天空中,然后说“下雪”。
两岁的孩子已不那么粘人,嫣婉一个人玩耍的时候,薛芷就去察看杨真宝的课业。或是带着对他师傅的某一种怀念,或是对儿时的记忆存了一分暗惜,薛芷一向对杨真宝的学业上心,且严厉。
“笔头莫长顿、莫长滞,顿滞处大如蒸饼,便失了灵气。”薛芷将一张新纸重新摊铺开,亲自为杨真宝书写了范例,而后柔声道,“晓得了?”
杨真宝努力点着头,薛芷便笑着将笔递在他手中。她笑杨真宝与已逝者那几分相似,他们开蒙较晚,但天分高,诗经学了两个月便已能熟颂,这且是在尚未识字的情形下。杨真宝偶然抬起头,亦察觉了这一抹微笑,与数年前他所惧怕的妖法不同,那是春风风人,夏雨雨人之美,无关欲望,无关爱恨,只是单纯的情愫。
外面一阵嘈杂声响起,殿内的四人齐齐惊恐地向殿门望去。芙蕖前去开门,却见门砰的一声被踢开,芙蕖的额头经那一撞,竟流下血来,顿时红了半边脸。薛芷惊惶失声,她首先想到的便是公主,不欲让孩子们看到这番血腥的场景,连忙将杨真宝和嫣婉赶至帷榻后面躲起来。
进来的是汪晟,他笑看着薛芷,目光中却无一丝暖意:“薛贵嫔,奴婢奉命来找贵嫔乳母赵氏,要问几句话,还请贵嫔放人。”
薛芷先将芙蕖揽回来,而后容色平和道:“赵媪不在这里,御史又何必问我。你们难道不该比我这个局外人要清楚?”
汪晟原本微笑,听罢霎时垂下脸来,一步又一步逼至薛芷的面前。他一把将二人分扯开,力道之大让芙蕖再次跌倒。走到咫尺处,他轻轻托起了薛芷的下巴,从鼻尖至唇齿,用目光轻轻咂摸一遍,而后俯至对方耳畔轻声道:“薛贵嫔,这样可不好,你们的事我可都知道呢。”
正说着,汪晟只觉得脚上有一股力,只见芙蕖两手握着他的脚踝,死命拖动:“贵嫔不可以被你这种人……”
啪,一只脚反踩住了宫女娇嫩的双手,伴有骨骼嘎吱嘎吱的声音。
汪晟蔑视地看了看芙蕖,又笑着看向薛芷,目光中带着一丝惊讶:“瞧瞧,也就她还把你当凤凰似的捧着,谁不知道……”汪晟将头贴着薛芷的半边面颊,感受着那片滑腻,那片他垂涎已久的滑腻,他只看过一遍,却觉得蹉跎了半生。他低声道,“谁不知道凤凰都被当成鸡消遣了多少回了。”
薛芷又羞又恨,一把将汪晟推开。汪晟往后跌了几步,却也不恼,拱了拱手道:“贵嫔再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奴婢再来拿人。”
太子早在京郊驻扎,大典当天,在渭桥北设大次。元澈自大次内褪去戎装,再更换上朝服,随后在谒者的指引下升革辂入城。入城后则是太傅姜绍代帝亲迎,一行人便前往长安城东举行巡狩告庙仪。
如今已是五月盛夏,元澈却穿得层层累累。一层武弁服外加一层里衣,络带代替革带,另并金玉环配与仪剑等诸多挂坠之物,能够行得端庄稳健虽然容易,但要让冠冕上的旒珠不左右摇晃,环佩不出声响,那便是另一番功夫了。才完成了高庙礼,又饮了所赐御酒,元澈早已汗流浃背,脸色微红。
此时艳阳高照,树无隐蔽,众人也觉得溽热不堪。倒是护军府因驻守城郭,常备着解暑用的凉茶,在元澈返回城中所设休息次帐后进献。在感叹大舅子一番精心照料后,元澈再度换上章服,此时昼漏已至十刻,宫中已有谒者奉旨诏元澈入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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