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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公主人精一般,知道吴淼在为皇帝缓和,冷哼了一声以作不满。魏帝却假装没听见,一面命刘炳取来装甜食的攒盒,全都塞给嫣婉,一面慢慢悠悠道,“公主的婚事本就是大事,朕虽登位多年,却还未曾为爱女备办过下嫁之礼,朕的妹妹临济公主下嫁还是皇考在位时办的,都是旧事,过了这些年,礼仪制度朕也不大记得了,你且说说看罢。”
吴淼听罢,遂和靖笑言:“历来驸马都是由宗正备选,各家上表阀阅,最后再由陛下皇后亲裁选定。秦氏一门,家世显贵,长孙秦鲲,资兴明敏,如今虽然年纪尚小,但若来日加冠,有了郡评乡举,也可以提上日程。”
“那是久了点。”魏帝双目沉静,面含微笑。
吴淼又道:“快也不是没有快的法子。不过高门贵胄并非可与皇室并论,故曰下嫁,而驸马一朝登入皇室,可谓荣华骤得,休祚幸偶。秦鲲年纪尚幼,只恐骄心矜肆。不如先从冀州迁居而入长安,再拜入太学,请大魏有学之士为其讲解明居,论以处义,平日由孝廉敦厚之人加以辅佐亲近,届时心性德望俱并,入朝可为国之栋梁,居家可为陛下良婿。”
听之此处,长公主不由厉色道:“司徒所说,并不是陛下所问的所谓礼制吧。”
司徒词锋雄健,席间大多数人还未从那些引经据典的义理中回过味,便被这两位同与五皇子有牵连的鼎臣之间的战火气息吸引了注意力。最终却是魏帝言笑晏晏道:“礼义之始,在于正容体,齐颜色,顺辞令。吴司徒所言,正是如此,这也是为了秦鲲好,长姐何须计较。”
说完,魏帝也不管长姐是否还真的在计较言辞,便对坐在不远处的吴淼道:“既如此,司徒拟个议案出来,长公主去说媒也好有个凭据,如此各自安心。另外,雁凭公主的婚事也该筹备了,让宗正把各家的阀阅送到朕这里来。皇家选婿择妃,一向都是南北并重,冀州得选快婿,此次就不必再遴选冀州人家了。”
皇帝撂下此话,众人却并不安心。皇帝借嫣婉公主婚事破局,命冀州秦氏送子为质,来日雁凭公主的婚事,只怕也要以此为援例。
薛芷自筵席散去后,径直回到了寝殿,见嫣婉玩困了,便将她安置妥当,之后倚在榻边,纨扇轻摇。夜晚香风细软,偶有小虫飞扑,却被纱帐绫罗隔开,象牙团扇驱赶,不能接近分毫。但是面对突如其来的指婚与皇帝的弹压,薛芷几乎无能为力。
她从不羡慕长公主,虽然生于皇室,权势熏天,但婚姻亦不由己,平衡与舞阳侯与弟弟之间,个中苦楚,自不必说。她也不羡慕姜昭仪,虽然其叔伯兄弟皆列内朝为官,但一世背负遗族之名;皇嗣又值壮年,却并非太子;且皇帝多疑,日渐衰老,姜昭仪的向死而生,便是命中注定。
说到头来,她最羡慕的就是皇后。纵没有赫赫权力,但是身份名分俱并,皇帝即便面热心冷,在皇后面前,却也得做做样子。保太后曾经的心腹,强臣的纽带,父亲爵位与三公无异,族侄或居于中枢,或在外领兵。谁想和她翻脸,讨她的便宜,也要自己掂量三分,就是这么痛快。而这样在皇帝面前痛快地说一句话,恰恰是自己无能为力的。
羡慕无用。因此薛芷慢慢抚平心波,阖上双目,细细将白天之事思索,长公主的提亲她是没有料到的,但这的确对家族有益。而皇帝更是手段狠辣,三言两语便将秦氏的长孙调入长安为质,更直接引入了司徒与舞阳侯的对立,甚至连那位殿中尚书面对此事都不愿称美。日后那位秦鲲小郎君的路也必然会更加坚信。这不过是推杯换盏的功夫,长公主原本计划如今看来却是太过草率了。但那又如何,再草率也草率不过皇帝为自家小女定下婚事。
似乎是殿内的火光太亮而刺痛了双目,薛芷转身吹灭了身后数盏明烛之后,便垂眸看着纱帐内熟睡的女儿。她还那么小,那么软,她是否知道她的父皇为了制约强臣,在她两周岁时便指给了一位注定在政治生涯中走不长远的小郎君?那个远在冀州的小郎君,是否也知道自己已坐在百尺危楼之上,是否知道自己口中诵熟的蒹葭美人,对于他和他的家族来说,无异于鸩酒毒药?即便他本人会因为迎娶一位公主而日后免于灾厄,但当家业凋零,家人身陷囹圄,甚至身首异处的时候,他还会爱着公主吗?她的嫣婉会不会被打骂,会不会承受夫君怨恨?而这样的怨恨,让嫣婉来承受,公平吗?
美人的绝世容颜上,渐渐露出苦涩的笑容。公平,这种东西本身就不存在,也不是一个帝王所需要考虑的。薛芷想,这或许是幼时闻命奉教、读书知史所要教给她的唯一一个道理。可悲的是,这个道理也不是为了帮她获得什么,除了开解,它一无是处。
“贵嫔。”唤她的是她的贴身婢女芙蕖,“度支尚书求见贵嫔。”
第276章北军
大魏礼制虽依汉制,但个中细节受胡族影响颇多,这与元氏的血统渊源不无关系,所以内宫妃嫔接见亲眷既不避亲,亦不避嫌。因此薛芷略整衣容后,便令侍女准备在正殿会见父亲薛琬。而杨真宝则执纨扇走到公主的榻前,继续替薛芷来做驱赶蚊虫的活计。
虽是略整衣容,但贵嫔的插戴已比普通御女多出数倍,兼之礼仪繁琐,着实要废去不少功夫,外面寒凉,侍女便将薛琬引入殿内等候。
龙涎香的气味久久盘桓不散,挂帐皆是朱紫云纹,唯有远处青木案上一方笔洗的天青釉色,暗示着宫殿主人曾为汉人书香门第之女的身份。当那抹香灰胎的清白,映在从珠帘后走出的贵嫔的面颊上时,薛琬一度恍惚忆起小女幼年在窗边的青梅树下,深思遐想的模样。她是他的第一个孩子,即便他曾经因为这第一个孩子不是男孩而感到失落,但是这样的失落也随着薛芷一天天的长大而渐渐淡去。
抛却时人对女儿容貌的浅薄夸耀,贵重的教养与精心培养的学识早已让薛芷的闺名居于关陇门阀之首。且父女资质如出一辙,无需像其他人一般久居京外以养清望,举手投足,一言一行,在初入名流的宴会上,便早已将其身份愈发烘托得高不可攀。当时的薛琬方入中枢,借旬假回到家乡,便决心将年仅七岁的女儿带到京中居住。翩翩冠盖满长安,非荒陬小邑可比,正所谓居移气,养移体,年幼时多见些宽广气象,日后才有器宇识量。他的女儿亦没有辜负这番苦心,遴选入宫,扬眉峥嵘。
纱帐与珠帘不再摇动,往日的记忆也同时戛然而止,上座的薛芷,眉目早已褪去昔年的青涩之态,即便是燕服淡妆,也自有一派太平时天家贵胄的态度。
侍女捧上新鲜果子另并茶汤点心等物,依样排开,薛芷看了却摇了摇头,另吩咐芙蕖道:“旁的不必弄,新岁才收在瓮子里的白梅你去取些,让他们做两碗汤饼来,一碗送到陛下那里去。”
清汤鸡汁皆是现成,侍女从内殿开阁取银模子倒着实费了一番功夫。如此一来,父女谈话倒也便宜,只是二人只字未提嫣婉的指婚。宴饮风物说尽,谈话便转到了家人身上。
自薛芷之下,薛琬亦有三子,长子薛乘因军功累迁扶风郡长史,幼子薛预居关陇旧邸,次子薛益居于京内。而薛无鸢原名薛兰,虽是薛芷胞妹,但早已过继至其叔父,也就是薛琬的胞弟薛琳膝下。长女已是今上御嫔,小女身份可谓贵重,同辈中人选婿甚难,且高门女向来不作孤注,不若改继旁支,这便是为人父母的另一层打算。
“算下来,今年阿益也该出仕了罢。”薛芷声音轻如薄烟,软如柔云,原本涉政之语,由薛芷说出竟显得极为亲切家常。
薛琬点头道:“这些年虽说是清望已俱,只是才干勉强了些。为父身在中枢,自当为其争得一县官职,若能做得地方治吏,日后入台自然容易。”然而薛琬又叹了口气道,“生于乱世,文章炳蔚,尚不如纸上谈兵。即便阿益做得治吏又有何用?宗族之内,若无人执掌方伯,便如砧板鱼肉任人宰割。纵使薛氏满门族子皆入台府,所任所为,不过仰赖君王一言,地位又怎可与秦氏豪族相匹?”
薛芷知父亲一向喜怒不形于色,方才已露愠容,必是为叔父薛琰禁锢一事,遂温言安慰道:“秦氏祖系北羯,南迁中原,发迹甚晚,积累不过两代,根基不深。虽独大冀州,却已被今上所忌。如今荆州百废待兴,来日舳舻江上,张帆千里,自有弓马之上奋起寒士。冀州所托,不过关中供给有所仰赖,几年后便是枯鱼之肆,强弩之末。”
薛琬闻言也是眉头深锁:“荆州强镇,来日镇将必会有所调整,只是不知圣上钧意。”
薛芷用已几乎习惯性的口吻回答道:“女儿自会帮助父亲探明。”
“哎。”薛琬一边叹气一边点头,“本以为自己任尚书令已是屈尊,如今转为度支,倒也能自平。但你叔父终究是冤屈啊,原本可任荆州重镇方伯,却因事所累,家中到底还要有人站出来……”
“父亲。”薛芷今日心情本不好,因打断道,“父亲想做荆州刺史,需要女儿做什么,就直接说吧。”
薛琬垂头,似乎是近几年对女儿所求太多,如今也难再开口,然而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说了出来:“荆州刺史之位,最终还是各家在中枢角力而得,而在中枢是否有力量则仰赖掌握宿卫的多寡和方镇实力。如今宿卫看似被陆家所掌握,但也并非没有变数。”
“爹爹是说太子归都?”薛芷问。
“正是。”薛琬继续道,“太子亲征,凯旋归来,礼部迎礼,守卫也需倍增。届时为父会建议皇帝再立北军,想来各家也都乐见。不过,要把这些人顺顺当当的安排在宫里,也需契机。而太子归都,内外戒严,且当天各部军军号会重新拟定,北军与殿中尚书府军号必然是独立的,届时贵嫔只需要制造一个契机,让北军的人能够有理由介入殿中尚书的辖区即可。”
“仅仅如此?”薛芷几乎不可置信地看向父亲。
薛琬道:“仅仅如此。”
“明白了”薛芷听罢暗暗皱眉,抬起头已是一副颇为自信的笑颜,“此事便交予女儿。”
薛琬离开了女儿的寝宫,乘抬辇离去。待至驰道附近时,方才走下抬辇。巨大的梧桐树下走出一个伶痩挺拔的身影,月色溶溶,笑意亦溶溶:“宫门下钥了,奴婢送薛公出宫。”
薛琬亦拱手道:“多谢汪御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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