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巴图咧着嘴,脸上堆满了笑,亲了一下小家伙的额头,搂在怀里,生怕被人抢走似的。用生硬的胡子茬磨蹭小家伙胖乎乎的脸,小家伙扭头往外挣。
我瞅着巴图,摸着小家伙的手:自己并不是初来乍到的,可对草原真是太陌生了。小家伙说的耳记、羊草、狼毒草、狼针草,像听“天书”一样。
巴图接着说:“哈斯朝鲁还小,恐怕过不了几天会忘掉的。大冬天的,在路上遇见这样的牧民,一定要停下车来救救他们。”他又唠叨起了两年前的事:矿山的车碾压了草场,好多车自然也会顺着车辙走,那一侧明明白白的砂石路闲着没车跑。第二年,这车辙就真成了路了。这一年一年的能少打多少捆冬储草,不说这些草外运能卖多少钱,单说雪大盖满草场,能喂饱多少牛羊,能救活多少个小生命,这可是一个眼儿两个窟窿的事,到手的钱被这两条车辙跑丢了。牧民的心里能不急嘛,说不急那全是牙外话。草原地广人稀的,路边有招手的人就要下车帮帮忙,这是草原的规矩。不说给你听,刚到草原不会懂这些的,开车不要走草原路,要走砂石路。营盘里的牲畜,好几百只羊混了群,不停地走动,牧民不用看耳记,也差不多能识别出来。更别说在草原上跑的车,除了旗里苏木嘎查牧民的,外地的也不多。砂石路坑洼不平不好走,也不能图近道走牧民的草场,把网围栏硬是扯在一边,老以为草场是自己的一样,想咋样就咋样。他用唠叨儿子女婿外孙一样的口气,唠叨起了我这个初来乍到的外人。他说:“大海也有缺盐的时候。老祖宗留下的这片大牧场经不起折腾,跑车的不关心,也不算这笔账,只图自己跑车方便。难怪牧民在草原路口上摆放两三道啤酒玻璃碴子,扎破了车胎。碾压草场在先,牧民也是被逼的,实在是没有比这更好的办法。总不能黑夜白天在这瞅着吧!”
我摇了一下属于自己的头,确信巴图说的这些话,不是在梦里听说的。好像俄日敦达来不是他的儿子,哈斯朝鲁也不是他的外孙,我也不是哈斯朝鲁奶奶的亲弟弟,巴图和哈斯朝鲁的奶奶瞬间也不是儿女亲家了,完全是相互不认识的两家人。我像削苹果皮一圈一圈捋着前后左右说过的那些话,不知那句话伤着了巴图,才对我说这些见影见形的话。俄日敦达来把嘴黏在了我耳朵上:“别往心里多想,就这脾气,以后慢慢就习惯了。典型的一根筋,遇事不绕弯子,早就习惯了。”
我讪讪笑着,目光又跑回巴图那古铜色的脸上,对哈斯朝鲁说:“姥爷说的这些记住了吗?下回问你,记不起来了,还用胡茬子扎你。”
哈斯朝鲁朝着爸爸喊:“救命呀,救命呀!”
巴图松开小家伙,嘴角上翘着,牙齿跳出了唇外。我想起了小时候“赶集”买东西。一块五一把顶好的竹子扫帚,父亲放在手里掂了一下轻重,又把扫帚头逼在地上,用手掰开左瞅瞅右看看,拿出引线穿针的仔细劲找少给钱的所谓理由。父亲拿着打心眼里满意的竹扫帚说,扫帚头的竹叶子太多了,细支细条的不够密,竹叶掉落扫不起麦粒黄豆来,仰着脸废了半斤唾沫渣子,说了一斤自己认为能省下五毛钱的好话,从内侧的衣兜里拿出包了一层又一层的白手绢,拿出叠得整整齐齐一沓钱,给了卖扫帚的一块两毛钱。父亲为了便宜那三毛钱,手里一直把扫帚紧紧攥着,担心这把好扫帚会被别人很快买走。我到巴图家来,是出于理道,别让哈斯其其格挑了理。我没开半句口有求他帮助办事的意思,进门到现在说的话,加起来不到一两。我便抛石问路地说:“工作上的事,真有哪一天,哈斯朝鲁的舅舅,要和卖扫帚的人一样,给打个折扣。”
巴图听到这清澈流动看到底儿的话,那口黄渍渍的牙齿慢慢撤回了唇里,皱纹沟也变浅扯平了。早把话放在牙外等着,我的话还没掉到地上,不紧不慢地说:“人这一辈子,从下生算起,只能说不长‘六指’。过头的话不能说,过头的事更不能做。不能做的错事,为啥要与自己过不去。”
我和俄日敦达来笑到了一起,相互对视了一下。巴图说:“帮助把错事做错,那不就成了‘白灾’了嘛。”
哈斯其其格埋怨了起来:“都不是神仙,能一辈子不做错事?又不是皇帝说一句顶一双,哪来的过头话。”
巴图抬头看了一眼:“你电话里应了小家伙的奶奶,去旗里待两天,一枪打了个黄羊不见影了。不能去,干嘛要答应?”
哈斯其其格噗嗤笑了,让小家伙的舅舅和舅姥爷评评这个理儿。半埋怨半表扬地说:“亲家让我过去住几天,我能说不去呀。以后要学哑巴,咋的就是过头话了呐,闹不机密。”
“闹不机密就不说,说了的话,就要闹机密。”巴图有点着急的样子。
“大高兴的,争吵啥呀,这不让舅舅见笑啦。”俄日敦达来笑里藏针地说。
巴图见怪不怪的对儿子说:“你也不要装聋卖傻,少和矿山油田掺和,袍子没穿碎,让人戳碎了。草原犯了啥病?一股脑的来了这么多挖煤挖矿的。”
俄日敦达来没有顾忌我在一旁,高声粗气顶撞着父亲:“咋就就成了瞎掺和了?矿山让舅舅的公司买下了,公司派舅舅来这边管事呐!闹不机密别说啊。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收不回来的。”
俄日敦达来这下可闯下了大祸。要不是我亲眼看到,不会相信巴图的脸像湖面一样平静,目光中带着几分忧伤,低声问儿子:“我是担心呐。你和阿斯夫的舅舅能扯上亲戚,同样一点小事,牧民会咋样看你?那一双双尖得发光的眼可不是喘气的。你的脚落在那里,他们准能看到那里。”碗放急了,锅茶溅了出来,红着紫脸,“再把错事接着做下去,那‘白灾’不就成了‘黑灾’了嘛。”巴图把咳出的痰含在嘴里收缩嘴型,把痰夹在卷曲的舌头中间,依靠呼吸慢慢送到舌尖用上唇压住,舌尖伸出嘴外,腮帮突然鼓起,一丝一毫都不差,比狙击手还准,从俄日敦达来的脖子后面落到了门外。
地毯上没有痰盂,我装着在四周找的样子,低着头随着喉咙里的痰去了门外。巴图继续说:“把错事接着做下去,不停手不回头,套马杆是干啥用的?看准不听使唤的马,套住脖子把它拽回来。”
俄日敦达来把目光移到我脸上:“唠叨了这些年,耳朵里磨成了茧子,能掏出一小堆耳屎来。”
巴图盯着儿子问:“我的话有那么硬?把耳孔磨满了茧子,我看是让矿山煤矿的事磨的。天天混在一块喝酒,扯着嗓子吆喝,声量大的能抬走毡房。是你听话了?还是护好了草原?”
一小堆耳屎招惹了父亲。俄日敦达来闹不机密父亲今天这是咋的了,当着大家的面把自己一碗凉水看到底了:说话不揭短,打人不打脸,这句老话如同落在草上的一堆一堆的牛粪,能看得见摸的着。早不说晚不说,偏偏这个时候说,诚心让自己丢人显眼。他忘记了自己是苏木长,也忘记了是哈斯朝鲁像模像样的舅舅了。像马用前蹄子刨硬硬的雪盖子一样,把埋怨的气话摔在地上:“就算我错了,也不该把过错摞在一块,全放在我身上。”
“关着门说话,人多脸红,你自然能记得住。”巴图瞅着儿子烫手的红脸,以为儿子能记得住,知道错在哪。
这是“杀鸡给猴看”。巴图撅了一下嘴,笑呵呵对低头的儿子说:“那点胸量,过不了一个勒勒车,装不下一水泡子的水,咋能管得了比草原还大的事。”转嘴对我说,“深一句浅一句的,牧区人的嘴是马磴子,碰在一块清脆响。直来直去不拐弯。”
父亲的话唤醒了俄日敦达来。要做比水泡子大的事,也要和矿山油田处好关系。单靠牧民那些牲畜,苏木的钱袋子一辈子也鼓不起来,那伙人的工资咋办?他像抽了一口“大烟”变了一个人,有意在气父亲,声音脆得比玻璃落在铁板上还响亮:“……等安顿下后,喊上草监、国土及苏木周边的几个嘎查一起聚一聚,握十次手不如喝一顿酒,混个脸熟,以后说话办事就方便了。”
我两眼注视着巴图,赘了一句:“……找个机会,我做东,大哥大姐也去,还去那个大蒙古包。”
巴图平静的不能再平静了,心里打鼓敲锣的声音丝毫没在嘴里露出来:“工作上的事,我闹不机密,你们去吧。”缓缓站起来,扯着小家伙去草场溜达去了。
我想到了大蒙古包里乌尼杆上的那窝燕子,唧唧查查的飞进来飞出去样子,这么多年一直栖守在那根乌尼杆上。由燕子又想到了巴图,那么一大把年纪,还孤居在牧场上,旗里楼房一直空闲着,比他小许多的牧民早都到苏木或旗里定居了。巴图在草场上慢悠悠的溜达了一圈,左手压在眉毛上打着眼罩,朝以前“知青”连部的山包注视着,羊群慢慢地搓动着,圆形的图案扭成了一朵一朵的白云,在草场里飘动着;他把眼光拉近前后左右扫动着,点着头嘴唇轻微发出“吧嗒吧嗒”的滴水声,在一个一个数着什么,眼球里堆满了一个一个“知青包”。那些小姑娘和小子的跑步声和笑声像放鞭炮一样“噼里啪啦”的落到了草场上;他又把目光拉近了一步,落到了以前自己住过的毡房,看到了自己年轻时“下夜”,围着和羔子头脑大小的石块垒成的羊圈,用手电的光柱一个一个的点着羊头,数了一圈后不放心的摇动着柳条编制的圈门……慢慢的眼光黏合到了小家伙的大脑袋上,在一蹦一跳的晃动着。他摇动了一下顶在脖子上的脑瓜子,左手捋着下嘴巴,右手扯着小家伙的小手,咕咕噜噜说着只有自己能听到的话,人老了,不如破旧的勒勒车,放在那里栓牛拴马,车身也能晾晒奶豆腐。走到勒勒车前停了下来,对小家伙说:“看到了吧,这车是用桦木做的。这长长的两根木头是车辕,像人伸出的两只胳膊;这是两个大木轮子,转场走‘敖特尔’就用这样的车。”
小家伙仰着头问:“‘敖特尔’是什么东西呀,和血肠羊蝎子一样,能吃吗?”
巴图像遇到了知己一样弯下了腰,蹲下来把哈斯朝鲁拉到怀里:“走‘敖特尔’就是转场搬家,领着牛羊到水草好的牧场去。”
小家伙眨巴着眼睛,学着牧场里老爷爷的语气说:“姥爷说的不对,你骗我。牛羊要在自家的牧场吃草,不能到外人家的草场上吃草。网围栏倒下了要扶起来,破了洞的要修补好,混了群要看耳标记。”
巴图又一遍摸着小家伙的大脑袋,笑得合不拢嘴:“姥爷没有骗你,教你还嫌你学不会呐。老爷爷说的是现在的事。很早以前走‘敖特尔’,姥爷就你这么大。”
小家伙像做错了事,满脸的不高兴,问姥爷:“姥爷和老爷爷哪一个说错了?走‘敖特尔’奶奶知道吗?那‘白灾’和‘铁灾’厚的大雪,爸爸妈妈能走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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