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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晌箫娘原要请辞,露浓不依,再三款留,使丫头摆了午饭请她吃。露浓在席上攀扯好些闲篇,寻着闲话与箫娘说:
“我倒是听见一桩新闻,说是江宁县县令家一个女儿,嫁到应天府一位姓仇的通判家,没几时竟得了个疯症。嫂子外头走跳,可真有这事么?”
一面细观箫娘,见她生一对平常的月眉,鼻尖还算俏皮,鹅蛋脸,皆不算出挑,只一双眼睛亮锃锃的,有些非凡。心里不由计较,席泠到底是爱她哪一点呢?
可巧箫娘望过来,眼睛里似关着两只黄莺,活泼地跳着脚,“姑娘不大与人来往,哪里晓得外头的事情呢?况且又是不认得的人家。确有这桩事,我还去瞧过这玉姐,一时醒一时疯的,说些痴癫癫的话,还把自己的脸给划了。”
露浓乍惊,“为了什么事情呀?”
“嗨,不过为几句闲言碎语。娇娇的小姐,没受过这些闲气,一时受了,心里头过不去。”趁此节,箫娘似笑非笑睇她一眼,“不像我,别说两句闲话,就是千刀剐万剑刺,我也受得住,贱皮贱身自有贱皮贱身的好处。”
露浓正夹着片蜜藕,闻言将她望一望,莞尔送到她碗里,“嫂子这是瞎操心的话,好好的,谁要‘千刀刮万剑刺’地待你?”
彼此一笑,用罢午饭,露浓请箫娘到榻上,使丫鬟端来冰镇的梅汤,陪着一道吃了半碗,客客气气地送她出去,千叮咛万嘱咐且不要疏远了,还要常来走动。
这厢折返屋内,换了身衣裳到老太太屋里。可巧老太太还没睡午觉,歪在榻上招喊她,“那妇人去了?与她如何说的?”
露浓娉婷过来,落在榻上撇嘴叹息,“我没明讲,只把叫她嫁人的意思说了,可听她话里的意思,却是有些不情愿。祖母,您老人家出个主意,到底拿她如何是好呢?”
老太太翘着脚慢悠悠爬起来,几个丫鬟忙去搀扶。坐定了,老人家凝着眉想一想,也叹,“若是个寻常的丫头女子也就罢了,许她跟着一齐进来,仍伺候姑爷,也行得。可那日我听泠官人话里头,竟有些难分难舍的意思,话里口气还有些硬,这倒不一般了。这样个人领进家来,保不齐要伤夫妻的情分。”
“孙女正是烦恼这一件。”露浓眉蹙春山,思来就有一丝秋怨,“我自幼受祖母母亲教导,难道是那起不能容人的人?就是他跟前有三两个女人,也不算什么。只是箫娘,一则是为他们名分上终究有些招人非议,往后他往上头当了官,人家议论起来,未免不好听。京城里那些人,咱们都是晓得的,一颗心恨不能长八个眼。二则,他与箫娘如此相好,进了家来,倘或后头又进了人,都以箫娘做了榜样,我也不好管束。”
一番道理说得老太太连连点头赞赏,可到底如何,她自家心里清楚。这些都是冠冕的说辞,最过意不去的,是想起几番遭遇,远远的瞧见席泠与箫娘在一处,他待她何其体贴。那是超越了色与礼的周到,已经是爱了。
女人再大方,就算能容丈夫身边侍妾成群,也不能容得他心里住着另外一个人。
老太太忖度半晌,拄拐起来,“你先不要急。这一件事我看,还得等你祖父面上与泠官人说敞亮了,再叫他打发了箫娘去。咱们暗地里,先替她寻个人家,虽说不相干,也不好太委屈了她,要寻个家里能过日子的方好否则,我眼底里也瞧不过去,咱们这样的人家,到底不比那仗势欺人的人家。”
两个丫鬟上来搀扶,重重的锦绣帘拢逐渐遮掩了这老妪衰老的背影,偌大的富丽屋子变得空空寂寂,廊外绿荫里仍旧一派蝉鸣。
夏日久长,未时已过,仍旧暑热难当。秦淮河水漫浅岸,席泠衙内归家时特意绕了道,这一番辗转,就要打陶家正门那条前街上,往何家边上的巷子里兜回来。
行至陶家门前,晃眼瞧见院墙下停驻一辆饬舆,挂着元宅的牌子。席泠在街对面往门首望一眼,果然见元澜跟前伺候的小厮在下头蹲着与陶家一班小厮说笑。
席泠剪着手,在烦脞行人中对着那扇烨烨生辉的朱门笑了笑。
确如他所料,自打上回小聚,元澜得席泠暗中点拨一番,在家坐思卧想,只怕林戴文此番查出些什么来,仇家云家或会拿他们底下这些人顶缸。
后又想,底下除了他,还有个陶知行,连个官位也没有,不过一介商贾。倘或他陶知行先忙着在前头摘了干系,那他岂不做了最底下那个替死鬼还无处伸冤?于是乎,思前想后,打定主意要来探探陶知行的口风。
陶知行一见他就是一个头两个大,素日里除了节下的礼尚往来,此人但凡登门,就是狮子大开口,借故索些大财。
可到底是当官的,货物进出,都得他抬手,又不好得罪。因此面上十分热络,又请摆什锦瓜果,又吩咐老管家,“叫后头瀹我才收的那雀舌。”
说罢引着陶知行椅上坐,“我那雀舌,润泽清香,鲜爽回甘,吃一口便满口生津!商号里的掌柜春天打贵阳府回来现捎带来的,拢共只得五两。前两日,送了二两孝敬云侍郎,一两封去给仇通判,正要封一两给您送去。不想您今日来了,一会走时就带了去,还省得我使唤人跑腿。”
元澜也不讲客套,在椅上颔首应下,寒暄了两句。不一时茶上来,他呷一口,夸张地砸一砸嘴,“江南巡抚林戴文到南京的事情,你晓不晓得?”
“这事情,只怕满南京都晓得。”陶知行吹拂着茶,意态翛然。
元澜搁下盅道:“晓得你还坐得住?听说他正在核那十万粮食的亏空呢。”
陶知行悠闲地呷了口茶,“但凡江南哪个省年账上头上了五万的亏空,江南巡抚都要到地方核对,这是朝廷多少年的规矩了,有什么稀奇的?”他拂拂须,揩去了粘带的茶水,“仇家都不急呢,您倒慌起来,小心乱了阵脚,叫人捉住了把柄。”
仇云两家那是姻亲,云侍郎往京里打点了多少关系,自然犯不着惊忧。可他元澜不同啊,在南京做这么些年的九品巡检,只顾自己逍遥,又不想升官,从未朝远了走过门路。
如是一想,元澜又含笑把陶知行望着。这位老兄也不简单,有的是银子,要临时抱佛脚也不怕没佛伸过脚来。这些人都有后路,唯他没有。
他哼了个笑,头枕在官帽椅上望着屋顶的藻井,“我有儿有女的,又担着官职,哪里能不慌?不似您老兄,是个商人,有的是钱。事情捅出来,不过罚您百万千万的银子,若罚我,我可没银子出,少不得拿命去抵罢。”
陶知行也笑两声,不冷不热地,“您放心,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跑不您也跑不了我。”
元澜听了这一筐场面上的话,探不出个虚实,只管告辞出去。才没了人影,老管家就到陶知行跟前,忧心忡忡,“老爷,这元大人的担忧也不无道理,虽说户部与江南巡抚年年查账,可这么大个窟窿,保不齐朝廷里非要追根究底呢?”
偌大个厅室回旋着陶知行的叹息,“这道理不单是元澜晓得,我也晓得,就连仇通判云侍郎也晓得。他们没动静,恐怕是已经找着了替死鬼。”
“会不会……”
陶知行一抬手,掐断他后头的话,扬起个阴恻恻的笑,“不管他们找的谁,也终究摘不出干系。若是想推到我头上,那他们是打错了算盘。我不过是个商人,官府衙门的粮食,没有官中的人,我如何得来?况且我不过抽一成利,我陶家,犯得着为了这些银子搭上性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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