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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提他夫妇戏谑——第四天上,车行到了六安城。六安是座旧城,本来颇有规模,可惜当时受兵灾困扰,城墙许多在战火中遗下的残破之处到现在也只是勉强补好。三娘子当年行走江湖曾来过这儿,有所记忆,便与沈放道:“这六安城出名的除了荼叶之外,还有一个‘六合门’,在江湖中大大有名,是江北之地第一大俗家门派。当年瞿老爷子瞿百龄一手六合拳与六合枪打遍大江南北,少逢对手。说起来可是个一派宗师,比杜淮山与焦泗隐只怕还高出不只一筹。”
沈放知她见闻广博,故意打趣道:“六合,是哪六合?”皱着眉,搬起手指,认真数道:“可是君与臣和,父与子和、夫与妻和?”
三娘见他模样,就知他在玩笑,听他说出‘夫与妻和’,还是不由脸上一红,掠掠鬓笑道:“我的道德先生,那六合指的是‘心与意和、形与神和、精与气和’,这才是六合门的不二法门,你都是在胡说些什么,以为还是在考国子监呢?”
沈放笑道:“噢,原来这样,这个又有谁不知,也算秘决。”
三娘笑道:“其中自还有它的委曲。道理人人知道,但说到体会,及具体怎么用,那就是学问了,非个中人不足与道也。”
二人正说笑,出去探探形势的弋敛回来了,却也没说什么。只是指使车夫去向。车子一时又向城北行去。城北是个古木萧森的所在,车子走着走着,只见窗外渐趋荒凉。从这里北望可以望城北的青山,当真是‘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沈放与三娘不觉就感到身上一冷。
车子停在个小巷里,巷中只有一家,弋敛扣了半天门门也没开,最后还是一伸手,门吱呀地开了,门内是个小小池园。池中荷花早已枯了,满地落叶,一派萧索,而且轩廊寂寞,竟没有一个人。弋敛叹道:“大家都去永济堂赶热灶去了,这主人没了才几天,这里竟已空空如许。”
沈放听他话内意思,这里似就是瞿百龄生前住所,弋敛喊车夫把车赶进门来安顿了,他三人自进了内室,车就停在正房东廊与西廊间围成的空场上,一有动静,窗内必闻。那屋内只剩下些粗笨的木椅木床,其余一应细软俱无,连被子也只得一床,弋敛把它让给沈放夫妇用了,他自己在园中徘徊了一会儿,神色颇为凄凉。
沈放不知那瞿老英雄是何等样人,但听三娘说来,生前必也曾极为喧哧,没想死后竟如此凄凉。那一夜,他与三娘孤榻寒衾,窗迎北风,一夜没曾安稳。回思这一路逃难行程,现住在一个亡者园林,不能不起些人生须臾,霎息百年之感。从二更起,就听得园中落叶做响,细听,原来是易杯酒携琴步入园中踩出的声音。他竟在园中弹了一整夜的琴。侵晨,沈放起来透窗望了一次,黑影中,只见他在一池枯荷边静坐着,萧萧索索、寂寂离离,其人风慨,不可揣测。
第二天早起,三娘说道:“这位弋公子必为奇人,也是性情中人。”
叹了一下,又道:“我昨晚听到他在园内低吟,说:‘瞿老爷子,你与我忘年论交,你最喜听我抚琴。但活在世上时,繁杂总总,总无空闲。又有多少烦难,都承你一力担待了。如今你已过世,我能报你的也只是这一宿不眠,尽夜抚琴了。唉,曲在人亡,人间何幻’。”
三娘望向沈放,说:“他此言此行,已颇有你平时所说的魏晋风味了吧。”
用过早饭,三人随车向六安城中最热闹的鼓楼大街行去。沈放问道:“弋公子,今日我们去何处?”
弋敛笑道:“去永济堂。”
顿了一顿,似觉有解释的必要:“永济堂就是皖南六合门的总堂口,建筑颇壮丽。六合门源出自隋朝杨素,其武技则起源于汉末五斗米道。至唐时,天下群雄并起,六合门中多有从军人物,至此武技一变,开一派堂皇风气。到有宋之初,六合拳与六合枪俱曾风行于一时,至今皖南鄂东一带,凡是尚武的村子,大多还流传的有,连几岁孩子都还使得象模象样的六合拳。可惜后来承平日久,天下习拳之人渐渐把六合拳的精义失了,只余强身健体之效,而乏冲杀博斗之功。到瞿老爷子时,他矢志振奋,重开六合门一派风气。他在六合拳与六合枪上造诣极深。曾亲从八字军抗金,一杆长枪于军前阵上十荡十决,素有‘六合枪王’的美誉,至今其门首上还悬有‘八字军’头领王通题的十六个字的匾‘拳平内寇、枪卸外侮、唯我瞿门、六合义首’。”
他似对‘六合门’所知甚多,顿了下继续道:“瞿老英雄晚年仍是老骥扶枥,壮心未已,对淮上义军支持极大。据他言,六合门在他之下已分为六堂,有内三堂‘天、地、人’,外三堂‘福、禄、喜’。曾有人问他为何独缺一个‘寿’字堂,他曾抚然言道:‘当此乱世、家国拆裂,习武之人、必遇不平,如享永寿、那不是荣、反而是耻了。’”
“所以三年前,他七十大寿之时,我也曾遣人前来。据说他自感高龄,自嘲一联书于梁上,道是‘耻逢七十瞿百龄’,传为江湖轶事。”微微一笑,想起其人风貌,心中似感慰藉。口中废然叹道:“可惜如今也是乖鹤西去了。瞿老英雄没有子息,他这一走,据说门下已乱成一锅粥,咱们这一行,怕还有得麻烦呢。”
车子已行到鼓楼大街,街边果然热闹,纸儿铺、桕铺、刷牙铺、头巾铺、点心铺……依次开张。沈放静静地望着外面,他喜欢这种早市,这是城市生活中一天中最有生气的时光。耳中听得弋敛忽问荆三娘道:“荆娘子可用的是匕首吗?”
荆三娘点点头。
弋敛沉吟了下:“沉郁顿挫、豪荡感激——那是王屋山鬼谷、公孙老人的剑器一派了。”
三娘一愕,她知道自己这一门武技在江湖上十分隐僻,自己从出道以来也会过不少武术名家,从来就无人能道出自己师承渊源,没想这少年却能一语道破,不知他从何看出。却听弋敛道:“公孙老人可好?”
三娘子一叹:“我只跟了他三个月,三个月后、就无福再拜见他老人家了。如今也是十几年没见,不知他好不好。”一抬头,问道:“怎么、弋公子认得家师。”
弋敛听得她前一句不由道了声:“可惜”——荆三娘知他是可惜自己与公孙老人缘份太少;及听得她后一句,只淡淡道:“算有过一面之缘了。”
忽听厢外车夫道:“少爷,您说的‘永济堂’到了?”
弋敛伸出头去看了下,点点头,他三人便下了车。沈放与三娘看向那门首,果然建筑颇壮丽。只那大门就结构堂皇,气派不凡,门口一对兖州青石抱子狮子神态威猛、极为活灵活现。门首旗杆上大字招扬着“六合门”三字的绣旗——想来为了瞿老英雄之死、旗已换成了黑色。大门两边都是素帏白幔,悬了孝帐。门内却全无声息,门两旁站着六个白衣大汉,都披着麻布。沈放奇的是那两扇大门竟都紧紧地闭着,难道就不通庆吊吗?弋敛却似并不奇怪,与沈放三人走上前,他不理那六个守门的汉子,自上前去叩门。只见那六人中有一人咳了一声,上前阻道:“这位公子,今日我六合门中有事,不开丧吊。各位心意我们主人领了,但人还是请回吧。”
沈放一奇,弋敛却笑道:“我就是为贵门有事才来的。——沈姑姑在吗?郭、刘、杨三老也在?对了,瞿老英雄没有子息,那他内侄瞿宇该在的。”
那人皱了皱眉,看他对自家人甚熟,便不再阻拦。奇的是他也并不开门通报,只是退回一边。弋敛也不以为意,继续叩门。他叩得很有节奏,等一时,才见门一开,露出一张怒气冲冲的脸,门内堂上有个年轻暴燥的声音远远传来,问:“是谁?”
开门的那人道:“不认识。”
堂上那个声音就道:“挡出去。”口里还喃喃着:“怎么有这么些人!也不管别人家有事没事,只管前来,就这么想骗上一顿饭?”
开门的小伙儿就要关门。弋敛笑着伸手把门扶住,踏进一只脚。荆三娘一眼望去,却见这门内是一面影壁。她看不见壁后,却听得出正堂离这影壁该有一段距离,便低声对沈放道:“堂上说话那人底气好足,隔着一道墙,声音还这么大,而且不声嘶力竭,看来功夫不错。”
却听屋内这时适时有一个女声道:“宇少爷,来吊老爷子的客人怎么好不让他进来?人家不管怎么说,也是一片心,四福、放人。”
这声音有些嘶哑,并不高,但很清淅。三娘一愣,暗道,六合门中果有能人,这妇人听声音看来也是个高手。
那四福似更听那女人的话,闻言脸上怒气稍敛。弋敛微笑道:“请小哥儿把侧门打开,我们有女眷,容把车子驶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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